《上京宫情史》第1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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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箫恍惚听见大床背后有的声音,猜著有人起来解手,翻过身去,果见布帘子一掀,一个黑影趿着鞋出来了,约摸是伺候二奶奶的小双,便轻轻叫了一声小双姐姐。小双笑嘻嘻走来,踢了踢地上的褥子道:吵醒了你了。她把两手抄在青莲色旧绸夹袄里。下面系着明油绿子。凤箫伸手捻了那脚,笑道:现在颜色衣服不大有人穿了,下江人时兴的都是素净的。小双笑道:你不知道,我们家哪比得旁人家?我们老太太古板,连奶奶小姐们尚且做不得主呢,何况我们丫头?给什么,穿什么──一个个打扮得庄稼人似的!她一蹲身坐在地铺上,拣起凤箫脚头一件小袄来,问道:这是你们小姐出阁,给你们新添的?凤箫摇头道:三季衣裳,就只外场上看见的两套是新制的,余下的还不是拿上头人穿剩下的贴补贴补!小双道:这次办喜事,偏赶着革命党造反,可委屈了你们小姐!凤箫叹道:别提了。就说省些罢,总得有个谱子!也不能太看不上眼了。我们那一位,嘴里不言语,心里岂有不气的?小双道:也难怪三奶奶不乐意。你们那边的嫁妆,也还射付着,我们这边的排场,可太凄惨了。就连那一年娶咱们二奶奶,也还比这一趟强些!凤箫楞了一楞道:怎么?你们二奶奶……
小双脱下了鞋,赤脚从凤箫身上跨过去,走到窗户跟前,笑道:你也起来看看月亮。凤箫一骨碌爬起来,低声问道:我早就想问你了,你们二奶奶……小双弯腰拾起那件小袄来替她披上了,道:仔细着了凉。凤箫一面扣钮子,一面笑道:不行,你得告诉我!小双笑道:是我说话不留神,闯了祸!凤箫道:咱们这都是自家人了,干嘛这么见外呀?小双道:告诉你,你可别告诉你们小姐去!咱们二奶奶家里是开麻油店的。凤箫哟了一声道:开麻油店!打哪儿想起的?像你们大奶奶,也是公侯人家小姐,我们那一位虽比不上大奶奶,也还不是低三下四的人──小双道:这里头自然有个缘故。咱们二爷你也见过了,是个残废,做官人家的女儿谁肯给他?老太太没奈何,打算替二爷置一房姨奶奶,做媒的给找了这曹家的,是七月里生的,就叫七巧。凤箫道:哦,是姨奶奶。小双道:原来是姨奶奶的,后来老太太想着,既然不打算替二爷另娶了,二房里没个当家的媳妇,也不是事,索性聘了来做正头奶奶,好教她死心塌地服侍二爷。凤箫把手扶着窗台,沉吟道:怪道呢!我虽是初来,也瞧料了两三分。小双道:龙生龙,凤生凤,这话是有的。你还没听见她的谈吐呢!当着姑娘们,一点忌讳也没有。亏得我们家一向内言不出,外言不入,姑娘们什么都不懂。饶是不懂,还臊得没处躲!凤箫噗哧一笑道:真的?她这些村话,又是从哪儿听来的?就连我们丫头──小双抱着胳膊道:麻油店的活招牌,站惯了柜台,见多识广的,我们拿什么去比人家?凤箫道:你是她陪嫁过来的么?小双冷笑说:她也配!我原是老太太跟前的人,二爷成天的吃药,行动都离不了人,屋里几个丫头不够使,把我拨了过去。怎么着?你冷哪?凤箫摇摇头。小双道:瞧你缩着脖子这娇模样儿!一语未完,凤箫打了个喷嚏,小双忙推她道:睡罢!睡罢!快窝一窝。凤箫跪了下来脱袄子,笑道:又不是冬天,哪儿就至于冻着了?小双道:你别瞧这窗户关着,窗户眼儿里吱溜溜的钻风。
两人各自睡下,凤箫悄悄的问道:过来了也有四五年了罢?小双道:谁?凤箫道:还有谁?小双道:哦,她,可不是有五年了。凤箫道:也生男育女的──倒没闹出什么话柄儿?小双道:还说呢!话柄儿就多了!前年老太太领着合家上下到普陀山进香去,她坐月子没去,留着她看家。舅爷脚步儿走得勤了些,就丢了一票东西。凤箫失惊道:也没查出个究竟来?小双道:问得出什么好的来?大家面子上下不去!那些首饰左不过将来是归大爷二爷三爷的。大爷大奶奶碍着二爷,没好说什么。三爷自己在外头流水似的花钱,欠了公账上不少,也说不响嘴。
她们俩隔着丈来远交谈。虽是极力的压低了喉咙,依旧有一句半句声音大了些,惊醒了大床上睡着的赵嬷嬷。赵嬷嬷唤道:小双。小双不敢答应。赵嬷嬷道:小双,你再混说,让人家听见了,明儿仔细揭你的皮!小双还是不作声。赵嬷嬷又道:你别以为还是从前住的深堂大院哪,由得你疯疯癫癫!这儿可是挤鼻子挤眼睛的,什么事瞒得了人?趁早别讨打!屋里顿时鸦雀无声。赵嬷嬷害眼,枕头里塞着菊花叶子,据说是使人眼目清凉的。她欠起头来按了一按髻上横绾的银簪,略一转侧,菊叶便沙沙作响。赵嬷嬷翻了个身,吱吱格格牵动了全身的骨节,她唉了一声道:你们懂得什么!小双与凤箫依旧不敢接嘴。久久没有人开口,也就一个个的朦胧睡去了。
天就快亮了。那扁扁的下弦月,低一点,低一点,大一点,像赤金的脸盆,沉了下去。天是森冷的蟹壳青,天底下黑漆漆的只有些矮楼房,因此一望望得很远。地平线上的晓色,一层绿、一层黄、又一层红,如同切开的西瓜──是太阳要上来了。渐渐马路上有了小车与塌车辘辘推动,马车蹄声得得。卖豆腐花的挑着担子悠悠吆喝着,只听见那漫长的尾声:花……呕!花……呕!再去远些,就只听见哦……呕!哦……呕!
屋子里丫头老妈子也起身了,乱着开房门、打脸水、叠铺盖、挂帐子、梳头。凤箫伺候三奶奶兰仙穿了衣裳,兰仙凑到镜子前面仔细望了一望,从腋下抽出一条水绿洒花湖纺手帕,擦了擦鼻翅上的粉,背对着床上的三爷道:我先去替老太太请安罢。等你,准得误了事。正说着大奶奶玳珍来了,站在门槛上笑道:三妹妹,咱们一块儿去。兰仙忙迎了出去道:我正担心着怕晚了,大嫂原来还没上去。二嫂呢?玳珍笑道:她还有一会儿耽搁呢。兰仙道:打发二哥吃药?玳珍四顾无人,便笑道:吃药还在其次──她把大拇指抵着嘴唇,中间的三个指头握着拳头,小指头翘着,轻轻的嘘了两声。兰仙诧异道:两人都抽这个?玳珍点头道:你二哥是过了明路的,她这可是瞒着老太太的,叫我们夹在中间为难,处处还得替她遮盖遮盖,其实老太太有什么不知道?有意的装不晓得,照常的派她差使,零零碎碎给她罪受,无非是不肯让她抽个痛快罢了。其实也是的,年纪轻轻的妇道人家,有什么了不得的心事,要抽这个解闷儿?
玳珍兰仙挽手一同上楼,各人后面跟着贴身丫鬓,来到老太太卧室隔壁的一间小小的起坐间里。老太太的丫头榴喜迎了出来,低声道:还没醒呢。玳珍抬头望了望挂钟,笑道:今儿老太太也晚了。榴喜道:前两天说是马路上人声太杂,睡不稳。这现在想是惯了,今儿补足了一觉。
紫榆百龄小圆桌上铺着红条,二小姐姜云泽一边坐着,正拿着小钳子磕核桃呢,因丢
下了站起来相见。玳珍把手搭在云泽肩上,笑道:还是云妹妹孝心,老太太昨儿一时高兴,叫做糖核桃,你就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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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锁记…张爱玲
屋子里丫头老妈子也起身了,乱着开房门、打脸水、叠铺盖、挂帐子、梳头。凤箫伺候三奶奶兰仙穿了衣裳,兰仙凑到镜子前面仔细望了一望,从腋下抽出一条水绿洒花湖纺手帕,擦了擦鼻翅上的粉,背对着床上的三爷道:我先去替老太太请安罢。等你,准得误了事。正说着大奶奶玳珍来了,站在门槛上笑道:三妹妹,咱们一块儿去。兰仙忙迎了出去道:我正担心着怕晚了,大嫂原来还没上去。二嫂呢?玳珍笑道:她还有一会儿耽搁呢。兰仙道:打发二哥吃药?玳珍四顾无人,便笑道:吃药还在其次──她把大拇指抵着嘴唇,中间的三个指头握着拳头,小指头翘着,轻轻的嘘了两声。兰仙诧异道:两人都抽这个?玳珍点头道:你二哥是过了明路的,她这可是瞒着老太太的,叫我们夹在中间为难,处处还得替她遮盖遮盖,其实老太太有什么不知道?有意的装不晓得,照常的派她差使,零零碎碎给她罪受,无非是不肯让她抽个痛快罢了。其实也是的,年纪轻轻的妇道人家,有什么了不得的心事,要抽这个解闷儿?
玳珍兰仙挽手一同上楼,各人后面跟着贴身丫鬓,来到老太太卧室隔壁的一间小小的起坐间里。老太太的丫头榴喜迎了出来,低声道:还没醒呢。玳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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