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宫情史》第182章


离开紫宸宫的角楼,完颜绰已经汗流浃背,浑身冷冰冰的,下楼都直打踉跄,但当到了楼下,正在羽箭的射程之内,她还是努力镇定心思,举着虎符,一步步稳稳地向前走。太后派来的人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完颜绰几次侧目,都知道无法甩脱。步行到外马厩,完颜绰在身上蹭掉了掌心的血迹,挑了一匹马,装鞍鞯,上肚带,勒好马嚼子,又检视了马背上的弓箭囊,才踩着镫上马。
跟着她的那些宦官,只觉得迷蒙得晃眼——一直柔弱得任凭搓圆捏扁的淑仪完颜绰,居然也有在马背上如此飒爽的英姿?还不等反应过来,前头马鞭一扬,催出嘹亮的一声,白马咴然长嘶,奋起四蹄朝西门而去。几个宦官忙也解下缰绳,催马跟上,不敢放松分毫。
黑夜中,完颜绰只仰头望了望星辰,便低下头一路打马顺着上京修得简陋的驰道一路狂奔。后面跟的人被她甩开一段距离,无不又急又怕,只能拼命在后头喝叫马匹快跑。黑头里这些宦官们先都辨不清方向,只等发觉前头是明晃晃一片了,才急得叫起来:“淑仪!淑仪!前面是火把!您到哪儿去?”
前头她早就安排好了,她的父亲——北院夷离堇完颜速,奉着“行猎”的皇帝萧邑澄,正在赶往上京宫的御道上。行猎这个借口绝好,皇帝和侍从都是轻甲骑服,连换装的借口都不用找,带着黑压压的人救援宫城。
完颜绰耳聪目明,早就听见身后一声弦响,她身子一翻,半个身子吊在鞍侧,却留了一条胳膊举起来,大声喊着:“陛下,太后调军的虎符!啊——”
一枝利箭打着旋儿刺进她的手臂,箭头瞬间穿了出来,钻心的疼。而电光火石间,众人都是眼花,也没有看清究竟是她先滚鞍下来伸手被箭射中,还是箭把她的胳膊射穿,使她栽下鞍,倒吊在鞍桥上。
她身下的马是训练有素的御用纯驷,虽则感觉身上的人栽倒了,却也没有降下速度,而是稳健地继续飞驰,直到前头的军士把马缰勒住方止。
萧邑澄亲自上前查看,完颜速也亦步亦趋地跟上来,都恰恰瞧见完颜绰异常可怜的模样。她被扶起来,额头上的污血一直流到脖子里,半边脸雪白,半边脸血红,胳膊上又贯插着一根羽箭,手已经抬不起来,鲜血滴滴答答染红了整只袖子。她疼得浑身颤抖,额角一点一点的晶莹。萧邑澄和完颜速顿时都是倒抽凉气,什么都顾不得,一边一个抢步上来扶她。
完颜绰没受伤的右手拽住了皇帝的衣襟,颤颤地说:“太后对我有误会,这么重的虎符砸下来”她又笑了笑:“不过,总算为陛下带回了虎符。上京宫平叛,夺回军权,还得靠它。”
萧邑澄握住她垂落的左手,还有手心里依旧攥紧的那枚沉重虎符,几乎涕下:“阿雁,阿雁,你为了你何苦?!”
背后放冷箭的人也被捉拿了过来,萧邑澄怒气勃发,拔出剑就砍了那人持弓的那只手,喝问道:“说!谁叫你放箭的?谁准你对皇后放箭的?!”
那人痛得昏天黑地,又自觉委屈,握着断腕止血,断断续续说:“太后吩咐下臣岂敢不遵?”
萧邑澄的脸半面沉在火光中,黑漆漆的阴影里能看出肌肉因纠结而虬结起来,眉梢颤动了半天,回头望着夷离堇完颜速:“怎么怎么办?”
与姐姐的感情再深,现在看着女儿半身鲜血的惨状,当父亲的也难以忍受,完颜速的胡子抖着,好一会儿方说:“上京在籍的禁军十万,三万叛乱,三万在陛下手中,还有四万,是这块虎符可以调集的。既然如此,请陛下先带兵平叛。”他顿了顿,狠狠说:“有兵在手,再谈后事。”
萧邑澄点点头,又担心地看了看完颜绰,完颜速道:“陛下放心,臣来照顾女儿伤势。”
大军疾驰而去,留下的军医上来看完颜绰的伤势。箭镞贯通伤,倒钩露出了皮肉之外,反而好处置。军医小心喷了烈酒,截去两边的箭镞和箭羽,道:“臣要拔箭杆了,请娘娘忍一忍。”
削制光滑的榉木箭杆,从皮肉里拔出来,是钻心的痛楚,完颜绰冷汗淋漓,却不错目地盯着自己的伤口,只有喷烈酒的时候,才紧紧揪住父亲的衣襟,在他怀里颤抖。完颜速心疼地搂紧女儿,不断地给她鼓劲,不料女儿却反而笑道:“阿爷,姑母断腕,尚且不肯呼痛,女儿这不过是皮肉伤,只当是上苍锤炼我罢了。”
完颜速好一会儿方道:“阿雁,你出生前,你母亲梦见红日入怀,找傩师跳舞算卦,萨满说肚子里的孩子日后福泽无量,权倾天下,是我们完颜家第一等大富大贵之人。当时你姑母也不过是蛰伏着的太子妃,你母亲只觉得能够权倾天下,必然是个男孩子了,或能封个王侯,结果生出来是个女儿家”他目光有些复杂,说不上是对女儿的期待、自豪,还是怜惜。
“只是,这条路荆棘遍地,动辄就会覆巢。”完颜速道,“阿爷尽量为你扫平一切。这次说动陛下以行猎之名,候兵在此。如果接下来平叛之战顺利的话,北院的大臣里,我也有几个换命之交的好友,到时候架起风浪,可以以叛国之罪来处置掉海西王——他为人厉害,还是不要放虎归山的好。虎符在陛下之手,太后又断手病弱,趁这个机会为陛下夺些权力。”
他最后牢牢地盯着女儿的眼睛,目光又严厉起来:“不过,阿雁,你答应过我的。要尽力保全你妹妹。太后那里,也不一定非杀不可,能留就留下,不仅是家里人的情意,也是给其他看到,子媳的厚道和孝敬。”
完颜绰默然了片刻,终于说:“那请阿爷也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我看看能不能做到。”
完颜绰微微笑道:“阿爷是夷离堇,国家刑律要事,总可以稍加左右。帮我救一个人。”
“谁呢?”
完颜绰说道:“阿爷也知道的:南院郎中王药。”
“他?”完颜速皱起了眉头,半晌没有说话。
完颜绰笑道:“这次当死士进海西王府,以三寸不烂之舌游说海西王发动兵谏的,都是此人。等海西王事败,他作为撺掇的人,只怕少不了一死,只是这样,岂不寒了那些愿意拨乱反正的人的心?”
完颜绰低声道:“却疾,我呼你的字‘却疾’可好?”
王药那张五颜六色的脸上,眼圈紫着,嘴唇肿着,倒是眉棱骨还灵活,先是一皱,再是一挑,最后峻厉如利剑一般的走势变柔和了,大约是凝聚着笑意在眉梢里:“太抬举了!将死之人,只有一事相求。”
完颜绰不等他说出来,抢先道:“巧呢!我也有一事相求。”
两人俱沉默了片刻,王药大度地说:“那你先说吧。”
完颜绰捧起茶碗呷了一口茶,凤目微弯,凝望着王药的眼睛:“朝中人心浮动,同情你的有之,恨你入骨的也有之,只是于情于理,不处置你都说不过去。我知道却疾你不畏惧死亡,可是在我心里”她睫毛一翣,阖了阖又抬起眼皮,颊上胭脂般染着粉色,妩媚得动人心魄,红唇翕动,大概王药很难拒绝她的恳求了:“却疾是英雄,也是值得爱重的人。若是可以说动海西王,不仅保命不难,而且将来前途无可限量。”
王药的心像沉在温软的浴水里,花香盈盈,滑润如酥,他努力提起心里的明智,挣脱这魂灵的温柔之乡:“王药已经苟且偷生了一回,再来一次,不仅无趣,而且,也只怕难以启齿——海西王恨不得吃我的肉,要在他那里保命,只怕我得下贱得够可以才行吧?”他眼珠子微微转动,似在认真打量完颜绰的上上下下,见她嘟起红唇有些落寞娇憨的样子,便又说道:“我的请求也很简单:王药是晋国人士,狐死首丘,遗骨——哪怕是灰烬——能归于南边,也就心满意足。”
他打量着完颜绰,等她说个“不”字。
完颜绰弯起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妩媚的笑意也消失了,两个人目光交错了好一会儿,她才说:“你若不自救,我一个先帝的遗妃,如何有本事救你?你想念家乡,那只能自己想法子回去。”
王药看她演戏,最后笑笑道:“我明白了。那你想我怎么说动海西王呢?”
完颜绰凑过去,在王药的耳边细语了一阵。王药手脚绑着,只觉得耳朵边湿湿热热的,又舒服,又不舒服,他张嘴也凑到完颜绰的耳边说话,轻轻两个字,扭着的脖子已经扯得脸生疼,但是听得出龇牙咧嘴里无赖般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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