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青囊》第6章


小时候偶尔是会下雪的,那时候师父还未过世,每逢雪天就带着他爬上南边最高的止望峰。雪从高处落下来,往往会在止望峰中段就化成了雨水。雨水冰冷,打得他脸又疼又红。偶尔有时候雪片又大又沉重,师徒两人才会看得到飘落至谷底的雪花。
后来师父从静池山带了于畅景回来。开始由他带着于畅景爬山去看雪落成水的趣致景象。
谷中如果下雪,只说明外面冷得愈发厉害。于畅景住在静池山上,早就看惯了雪,丝毫不觉得稀奇,但他脾性温和,从不拒绝乔清,每次都乖乖随着乔清爬山。后来有一次半途中热毒发作,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乔清背着他狂奔回药庐,又急又怕,看到师父的瞬间就哭了出来。
在回忆起这些往事的时候,乔清会特别想念于畅景。
也会随即想到,他永远不可能爱上自己这个事实。
乔清端着药去给项飞羽喝。他突然间倦于讲话,于是沉默地坐在床边看着项飞羽大口灌药。
项飞羽很怕喝苦药,但他必须每日喝内调的汤剂,幸好有小九带来的糖块,他才不至于太过痛苦。
但今夜这一碗,项飞羽喝得飞快,也没有吃糖。
乔清觉得有趣了:这一剂只会比他之前所喝的更苦更涩。
项飞羽喝完了,将碗递给他,让他看光溜溜的碗底。乔清心中一动,接过碗的时候看着项飞羽说:“很好。”
项飞羽脸上的紧张之色尽去,咽了口唾沫,苦着脸笑了笑。
乔清把碗放在矮桌上,再次吹灭了蜡烛。
“睡觉吧。”他低声说,“我会给你带肉回来吃的。”
项飞羽乖乖蜷在他身边,在乔清就要睡着的时候突然问了句:“是烧鸡吗?”
乔清:“……不是烧鸡,永远不能吃烧鸡了。”
项飞羽身上还带着令人不适的热度,他不敢叹气,也不敢太接近乔清,又因为睡不着,于是在黑暗中睁着眼,拼命辨认乔清的轮廓。
醒来的时候乔清觉得很不对劲。
项飞羽没穿衣服,在被下缠着自己的手。乔清动了动手掌,手背就碰到了他下面软搭搭的器官。
但项飞羽浑身发烫,连乔清推他都没有反应,只紧紧闭着眼睛。
他搭着项飞羽的脉,发现他内息紊乱,脉象更是混乱不堪。
乔清连忙将他扶起来,缓缓输入自己的内力为他平息体内乱窜的脉流。昨日为项飞羽取出了所有的针,他的经脉已经畅通无阻,乔清思索片刻,大致猜到原委:项飞羽长年练武,歇息时内息也会循环流转,昨夜他服药后入睡,体内一直溃不成军的内力终于有机会再次运转。
但项飞羽身体太过虚弱,显然无法支撑。
乔清探出他丹田之中果然有一团虚弱真气,连忙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护持。
等项飞羽终于醒转,已经日上三竿。
乔清穿着狐裘,站在床边,脸色异常苍白。
一个时辰之前,冯寄风和元海到药庐来唤他一同启程。他把自己为于畅景准备好的东西交给冯寄风之后,又回到了项飞羽身边。
“你欠我的,还不清了。”也不管项飞羽听不听得进去,乔清自顾自阴森森道,“下辈子也给我做牛做马吧。”
项飞羽慢吞吞坐起来,又慢吞吞抬头看乔清。
乔清还要继续骂他,但看到他眼神,想出来的所有话一下都吞回了肚子里。
平时项飞羽看他的目光和小九是差不多的,好奇,喜爱,敬畏,有时候还带着特别明显的恐惧。
但都不像现在这样,满是审视和探究。
“恩人……”项飞羽轻声说,“不对,乔……乔大夫?”
乔清拧起了眉头。
“硬心肠的,乔大夫。”项飞羽重复着小九的话。
他头发只长出了一寸长短,但面庞已经不像初始那样,瘦得如同骷髅。如今眼里带上了情绪与神采,项飞羽看起来已经很正常了。
乔清点了点头,冷笑道:“想起什么来了?”
项飞羽警惕又谨慎:“大夫?”
“想起你是谁了么?”乔清冷冰冰道,“想起你做过什么了?”
“我……我叫项飞羽。”项飞羽像是尽力从脑壳里挤出些什么似的,一字字艰难地说,“是云霄谷的弟子。”
——
乔清闭了闭眼睛。
既然想起来了,他也就省事了。
“你是谁?”项飞羽问,“师父呢?”
乔清:“……???”
项飞羽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自己的身体,随即脸色惨白地抬起头:“什么、什么情况?”
乔清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为他把脉。
脉象比之前平稳了许多,但因为才刚恢复,尚余一些激荡之象。但脉象不可能告诉乔清项飞羽是否已经恢复了记忆。
“你死了,我救了你,我是你救命恩人。”乔清只好把当时的话又说一遍,“你现在能想起什么?”
项飞羽能记起的事情十分久远:那是云崖子刚刚带他到云霄谷,收他为徒的时候。
云霄谷位于中原,距离药庐与静池山都十分远。据说那里山清水秀,云霞壮美,云崖子很是花了一番功夫才将那山头买下来。
被云崖子捡走的时候项飞羽不过十来岁年纪,该记的事情都记住了,该懂得的也都懂得了。
他父母是被剪径的山贼杀害的,两人心知无幸,便将项飞羽推下山。项飞羽顺着山道滚下去,哭声到半途就止了,山贼以为他被摔死,抢了钱银便立刻离开。
项飞羽昏迷了一天,待醒来之后,手脚并用地爬上去,在父母尸首边上哭了许久。
云崖子发现他的时候,他正在用树枝挖掘坟墓,埋葬双亲。
云崖子帮他做了这件事,然后将他带回云霄谷。
云霄谷山头大,地多,山脚下的农田都租了出去给人耕种,弟子们则住在山腰以上的地方。因为收的租多,云霄谷的弟子们花钱也比较阔绰,院子一间间地盖起来,个个都好看得不一样。云崖子居住的院子地势最好,风景也最好。身为他最亲近的弟子,项飞羽的小院就紧贴着云崖子的院子。
“还想起什么了?”乔清问。
“想不起来了……”项飞羽一口气说了许多话,颇有些虚弱,“疼得很,脑袋。”
乔清知道他慢慢地会想起越来越多的事情,然后必定会想起静池山一役。
这样的事情他也在医书上看到过。那是一些折磨人的手段,朝廷的探子们十分擅长:他们会用残酷且疼痛的方式强行让囚徒回溯自己的记忆。等到挖空了,那人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但只要有合适的契机,他便可以一段段地,将当日被强行挖取出来的记忆,一点点填回自己身体里。
乔清让他继续躺着休息,自己出门去收拾东西。
既然这人醒了,他便可以去见于畅景了。不过迟了一个时辰,还是赶得上的。
草药等物已经让冯寄风和元海带去,他倒是可以一身轻松地上路。
反正项飞羽现在肯定是饿不死的。
临行之前,乔清牵着马,走到屋外想再看项飞羽一眼。谁料项飞羽居然起了身,披着张薄被子站在门里,无声盯着他。
“冷死你。”乔清说,“我走了,吃的喝的你自己整,别弄坏我药田。”
他上马离开,马蹄踩在薄雪上,留下一行浅浅的足迹。
雪已经停了,谷中没有风,十分平静。乔清走了一段,心中不安,勒马回望。
项飞羽竟跟着他一路走出来,赤足站在雪地里,瘦伶伶的一个。
“回去!”乔清高声道,“你不能受冻。”
项飞羽没有后退,反而又往前走了一段。
乔清又气又急,下马几步跃回去。
“回屋子里去!听不懂么!”
他低头看项飞羽的脚。他脚上的细小伤痕还留着疤痕,因双脚被冻得发红,那些惨白的伤便显得更为醒目了。
“乔大夫,我知道是你救了我,你救我回来之后的事情我都记得住。”项飞羽声音颤抖,“你,你要走了吗?你不理我了?”
“我三日之后就回来。”乔清说。
薄被无法抵挡深冬寒意,项飞羽瑟瑟发抖,开口说话都有些磕巴了。
“这里就剩我……剩我一个……”他说,“万一有……有猛兽……”
“猛兽冬天不出来。”乔清立刻道。
“……有,有抢匪呢?”
“抢匪冬天不愿意动。”乔清又立刻说。
“万一……”项飞羽说了两个字,打了个喷嚏,扯动腹上伤口,顿时疼得弓起了腰。
乔清长叹一声,脱了自己狐裘盖在他身上,拉着他手走回去。
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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