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第70章


胡思闪念间,见着身边那黑甲军士,从腰间取下一皮革水嚢,双手恭敬奉上,示意她接过。
她不明就里,便伸长脖颈,往那黑甲军中去寻先前说话那人,至始至终,整个黑甲军中,似乎只有那人在说话。果然,还是那个声音在替她解惑,只是,密实列阵,玄衣铁甲,银狐遮面,千人一面,月色朦胧,鬼才看得清是谁在说话:
“只是一般的蒙汗药而已,长夜赶路,路途颠簸,公主喝了这个,会好受些。”
夜云熙听得有趣,既要将她劫上马背,长夜奔逃,又怕她颠着晃着了,便索性给她灌些迷魂药止晕,这都是些什么天才的歪主意?不过思味起来,倒也真像那木头的作派。
不觉莞尔,接过水囊,拔了塞子,仰头喝了几大口,才递还回去。那黑甲军士接了,往腰间挂好,又从马背上取下一羊毛毡子,展开在臂,欠身而立。
她看得出奇,还想问问,这又是何意?还是那声音,似能看出她心中所想,及时解释:
“大漠里夜风凌冽,寒冷彻骨,给公主保暖所用。”
她觉得这神秘的发言人,其实曦朝话说得不错,还文气,又觉得这羊毛毡子又脏又臭,她才不要,鸾车里有她的紫貂披风,不若叫人去给她取了过来,便扭头过去要招呼她的披风上前,还未开口说话,就觉得有些重心不稳了,脑中一木,身子不由自主地朝一边歪去。
这才意识到,那蒙汗猛药开始起作用了,恍惚中,澹台玉在一侧,一边喊着她姐姐,一边伸手过来扶她,却被那黑甲军士,抢先一步跨了过来,将她往毡子中一裹,再打横一抱,一抛,挂马背上了。
意识消失前的一瞬间,她还在想,原来,这就是将她打包劫走的完整方式。这么贴心的邋遢主意,是凤玄墨吗?也不知那人,此刻何在?是在天门关遥控,还是在某处等她?沙漠狐王么,确实有些分身本事,今晨才在天门关分别,日落时分便来了这一出大戏,事先也不与她知会一声,还有这羊毛毡子,一个腥臊味儿,等见了本尊,有他好看的!
……
这一般的蒙汗药,还真不一般。就那么几口下去,迷得死沉,软成虫虾,不觉长夜寒冷,亦不觉马背颠簸,不知朝夕更替,亦不知身处何地,中途时不时有些朦胧的意识,听得见马蹄声急,感觉到光与热,想要挣扎着醒来,却又在那递到嘴边的甘泉滋味中,下意识地吞咽渴饮,再沉沉睡去。
如此反复再三,仿佛趟过了几生几世,穿过了四国神州,等彻底清爽地醒来,看着白底青番莲回环纹样的帐篷边角,便半响没有回过神来。
甚至也没等她回过神来,几个也不知在一边候了多久的壮实侍女,发现了她的陡然睁眼与茫然四顾,便齐齐上前来,七手八脚,麻利将她从那矮胡床上,连请带抱,一边除了她的衣物,一边扔进旁边早已准备好的热腾香汤中。
这一泡,便更是回不了神了。那浑身酸疼的感觉,似乎是刚刚经历了千里跋涉的疲乏,被泡散开来,再慢慢地蒸发掉,从头发丝,到脚趾尖,全身上下,每一处毛孔,无一不熨帖。
夜云熙便觉得神清气爽,又有些懒得思考,由得那群粗手粗脚的侍女,替她梳洗长发、细细净身,等泡得通体发热,双腮红晕,再捞起来,软棉浴衣包裹擦拭了,层层穿衣,用暖炉子烘干头发,梳头,上妆,整饰,一件一件地往她身上挂那些色彩斑斓的珠玉玛瑙。
忙乎了好半天,终于将她打扮成了一个闪闪发光的蛮族番女:高领对襟、窄袖紧腰的胡服,托着细皙臻首,显出蜂腰猿臂,四幅直裾的衫裙,至脚踝上方,露出脚上一双鹿皮番莲纹小靴。这身服色本是暗锦繁绣,华丽却低调得很,可再配上那些艳色光亮的珠玉宝石——发上,额前、胸颈,腰间,皆是最大限度地缠带着繁复的饰物——便显出通身的耀眼贵气,举手投足间,皆有掩不住的光芒散射开来。
“这身跳大神的巫婆子行头,穿姐姐身上,煞是好看。”那宽大的帐篷门边,响起一个啧啧赞叹的声音,咋一听是夸她,再一想又像是在损她,这般出神入化的恭维伎俩,不是澹台玉那厮是谁。
“穿你身上,没准更好看。”夜云熙一边张开手臂,任由侍女替她整理腰间的配饰,一边不软不硬地回了一句。
“哪有,这出水芙蓉,却又极尽华饰,真是妙不可言……可是,这等眼福,只怕有些人却是无缘一见了。”澹台玉靠在门边,不理会她的寒碜,只幽幽地叹了一句。
“今日是几日?”那叹息,叹得她太阳穴一紧,她隐约觉得,似乎昏沉得有些久。
“六月二十四,七天。”澹台玉答得自然。
夜云熙却砸出些异样来,他说的“七天”,是从六月十九夜,上赶着被劫算起,至今已有七天,这七天……她心中升起一丝忧虑,带些小心地问到:
“这是什么地方?”
“西凌,左王帐。”
“哪里?”夜云熙心中轰然,却木着反应,重新问了一遍。
“西凌,左王帐。”澹台玉苦笑,却字字如针,句句如棒,刺得她心慌抽气,敲得她眼冒金星,“西凌最东南,大草原之角,香雪海之颠,西凌大王子赫连勋驻扎之地盘。”
“外面喧闹……是要做什么?”外面鼓乐喧嚣,人声起伏,此刻才真切传入耳来,她极力压着心中的惶恐与震惊,硬着头皮继续问。
“大王子今夜要成亲,他们在做准备。”
“大王子……要……娶谁?”那个强烈的恐怖预感已经蓬勃升起,只差最后揭晓。
“南曦来的昭宁长公主,大王子带了上万西凌铁骑,跑了上千里路,去黄金路上劫来的。”澹台玉像是生怕她听不懂,说得仔细,然后,双手一摊,翻了个眼白,靠在了门边,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似在说一个遥远人家的故事。
夜云熙却是心中一窒,继如擂鼓,眼前一黑,复又清晰,恨不得再次晕过去,却又清醒得不行。
第七十四章没猜中的局() 
帐篷外的喧闹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大王子要成亲么,新娘子还是抢来的,抢的还是南曦皇帝的长姐,北辰皇帝的皇妃!这群西凌蛮子自然兴奋得不成样子。
夜云熙的心思起伏,也是一阵紧过一阵。是她太过自以为是,见着银狐面铁甲衣,就以为是香雪海里劫道的,偏生澹台玉那句“马贼从天而降,将你抢了回家去做压寨夫人”的胡诌又来得恰到好处,直直的将她心底深处的幽暗心思给搅得翻腾起来。
她心底深处,其实是眼巴巴望着,那木头,耍些大漠匪首的气派威风,将天王老子道德大义抛一边,只领上一群草寇,蛮横劫了她再说,而不是眼睁睁目送她嫁做他人妇——如果他真如自己那口口声声所言,视她如不可缺失的珍宝。
所以,也不怪她,心中有情郎,眼中便看什么都是情话了。对方不用箭,是怕伤她;对方不劫财,是只看重她;喂她喝迷药,是怕她颠簸;甚至用一张浓浓腥臊味的羊毛毡子裹住她,货物一样驼了千里,她还以为是免她寒夜受凉,遮挡风沙!
此刻想来,真是自作多情。遂禁不住地心中嗤笑,嗤笑自己的傻。果然是坊间那些英雄儿女才子佳人的传奇本子翻得多了,把脑子看糊涂了。也是,那上万森严铁骑,行进章法,劫人计谋,肃然军纪,哪有草寇的落拓样,万里香雪海,到哪里去找这么厉害的马贼,况且,人家哪句话说自己是马贼了,都是她臆想成灾罢了。
自嘲之余,又不免感叹:这脑袋发热,臆想成病,见着来人就以为是救星,却不料误入虎口,可谓猜中了开头,没猜到这结局。但可巧的是,虽说没猜中眼下的局面,却一语成谶,猜中了未来的时局。当时随口一句西凌人劫她,本是要坏心地栽赃嫁祸,未曾想一语成谶,也不算冤枉好人了。
算算时日,若青鸾与紫衣能够连夜赶回天门关,若萧国公和八千北辰禁卫能够火速赶至南关城,此时,曦京的云起,雍州的皇甫,应该都知道了,她被西凌人抢了的消息吧。也不知那高坐龙椅的两位,是不是都会一边当着朝堂震怒,一边又在心里偷着笑。
震怒是理所当然,免得落了薄情之口舌,可心里偷乐,也是情有可原啊——西凌矿产丰富,恰是其他三国之缺,大家觊觎已久,却苦于四国之微妙平衡,天下之和平大义,而不能为所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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