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第97章


“不写情词不写诗,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接了颠倒看,横也丝来竖也丝。这般心事有谁知。”
但见大将军听了不置可否,冷冷一撇,只将那方素帕子收在胸间,大手一挥,长剑挂腰,翻身上马,示意大家各就其位,他也该干嘛干嘛去。
后来的许多日子,凤家军的军士,都有默契,战事间隙,每每只要见着,大将军眼角含光,嘴角含笑,不作言语之时,兴许手中还攥捏了一张软帕子,分明的大手骨节,如同在攥一截小蛮腰……那模样虽是迷死人不偿命,但最好不要,上前叨扰——像裴炎,裴将军那样,斯文风雅,却讨个没趣,算是好的了,通常,惹恼了发痴中的大将军,后果很严重……
当然,凤家那位九将军的缱绻情事,后来被好事的曦京人编成消遣段子,足足写了一车传奇话本子,但……皆是后话。且回头说那年七月十七夜,那大军将至,全城备战之夜,其实……一夜无话。
翌日清晨,已是全军整装,严阵以待,从内外城墙,一直至城外十里,皆是针对西凌骑兵的独有布防。西凌人不擅机弩器械,无抛石床弩,亦无云梯楼车,只一味骑兵冲撞,铁索攀爬,箭镞攻城。故而除了城墙上的各种护城遮架、撞击砸打、烧灼防火、抛石床弩,那城外十里黄沙地上,皆是布散铁蒺藜,埋满鹿角木,以阻敌骑人马。
皇帝一身戎装,亲登城楼。少年天子,不畏刀剑,亲临阵前,自然是士气鼓舞,信心倍增。大约觉得,五千精兵,外加五千后备,还有五千民兵,粮草充足,防御齐备,抵御远道而来的十万铁骑,守城十日,绝对是一道过得去的坎——天门关战记中,最惨烈的,但亦最好的战绩,是三百人,抵御十五万西凌大军,浴血奋战,守住了三日。
遂整座天门关,守城的人,与布防的城,浑然一体,在那渐晓的晨曦中,凝神静待,静待那十万西凌铁骑的到来。
那值守瓮听的兵士,早已在那掘地两丈的地穴深井中,耳贴生牛皮蒙就的陶瓮,侧耳辨听。待听得依稀地面微颤,似隐隐天雷,从远处滚滚而来,便赶紧探身出来,逐一传报,一路报至城头督战的皇帝与大将军那里。
不多时,便见着天际出现一条黑线,微微颤动,渐渐扩散,终成遮天蔽日之势,隐隐蹄鸣,得得踏响,终成地动山摇之声。
年轻的皇帝看得心中暗惊,却极力不动声色,斜眼去看立在他身后侧的凤玄墨。那威武大将军,面色肃然,目视远方,剑眉星目,有些微锁,似乎没有功夫打理他。他便转头过去,准备将这大军袭来,当成罕世奇景看。试问,一生深居太极殿的曦朝天子们,有几人,能如他此刻,亲临着风口浪尖,耳边,响彻那震天马蹄与喊杀,鼻中,满是那漫天土腥与烟沙?
他以为,只有他一人在走神,遂强制收了魂魄,凝了心神……却蓦地听见,身侧的大将军开口问他:
“陛下,公主可安好?”
“……安好,七日之内,安睡无忧。”皇帝顿了顿,才反应过来答他。昨天深夜,这人竟来求见他,他以为是十万火急的军情,哪知却是一头跪地求他,说是西凌人有夫死从父子兄弟的习俗,担心西凌王开口要人,他不舍让公主涉险。
又拿了一种西疆奇药,叫七日醉的,说公主有半夜起来喝茶水的习惯,只须让紫衣等下喂她喝道茶水,便成。待他守城七日,七日之后,胜负分晓。西凌人远道攻城,七日不破,粮草接济已是极限。
皇帝今晨起来,仍觉得夜里的事情不可思议,仿佛是在跟暗夜精魅做交易。他皇姐有半夜起来喝茶水的怪癖,他从小跟随,竟不知的。这人拿些西疆迷药来,要他一堂堂天子合谋下药,他竟也跟被牵了鼻子似的,还真叫人将紫衣唤过来,一番连哄带唬,威逼利诱,迫了那侍女一起同流合污。
“那……微臣也无忧。”那晨光中的大将军,略略舒了眉头,清俊朗声应他。
皇帝却生出一丝说不出的担忧,这人,他曾以为,是上天派给他的,一柄征伐的重剑,盖因那同样的目标,同样的野心……此刻看来,兴许未必。
不是么,这眼前的凛然大义,他怎么瞧着,不像为了守一座城,而是,只为守住一个人。
第九十八章李代桃僵计() 
守城也好,护人也罢,殊途同归。如同那人的灭族之恨,他的征伐雄心,异曲同工,便也使得。他那皇姐,看来也是个有福之人。也罢,既然母后都来梦里找他了,铁血家国男儿事,能不让他皇姐担当的,便不劳她大驾吧。
而等那十万大军,集结完毕,于十里外齐齐停下,一骑策马,小心绕着地上阻碍,弯绕上前来,飞箭射来战书,递上来一看,皇帝便开始苦笑,是该赞他那新晋西北统帅的先见之明,还是该叹他那即使有福恐怕也是后福的皇姐,其实命运多舛?
那西凌王的战书上赫然写的是:曦朝人杀他爱子,夺他矿山,毁他王庭,他已杀三万凤家军于黄沙地,与爱子陪葬,无意再起干戈。且与凤老将军对峙多年,惺惺相惜,他敬老将军风骨,特送还老将军与七子遗骸,条件是,还他爱子的头颅,还有,那个已经当着数万西凌人,嫁给了他赫连一族的曦朝公主。
又有肃杀威胁:今日日落之前,若不见曦朝公主带着大王子的头颅出城来,西凌十万铁骑,便将老将军与七子,踏碎于城下。
曦朝人事死如事生,最忌身首异处,尸骨无全,最忌死无葬身之地。故而讲究斩取敌将首级,讲究战死的将军,也要魂归故里。
皇帝一脸苦相,览了战书,抬眼便看见凤玄墨,一双黑瞳正紧盯住他,那神色,哪是在看天子,分明是,防他变卦。
皇帝就被看得火气,真当他是个出尔反尔的昏君么,未必小看了他,索性也拿了探问的目光,反去看那亦是渐起为难神色的大将军,看得那大将军沉吟半响,勘勘说了一句:
“老将军与七子的遗骸,我出城去迎。”
“将军只管守城,无忧。”皇帝一声冷笑,这人,关键时刻,还是太执拗了些。兵书有云,两军交战,虚虚实实,兵不厌诈,他虽无实战,但毕竟那些类似的皇家伎俩,他见得太多了。遂转头吩咐邢天扬:
“着人去将军府,叫青鸾来。”
说完,皇帝便进了城楼,稍事歇息等待。几盏茶功夫,等青鸾过来,他亦不言语,直接将那战书递与她看。
青鸾接过,逐字看了,那千挑万选,一点就透的聪明宫女,也就明白了皇帝叫她来的意思,当即俯身跪地,叩头深拜:
“青鸾愿替公主,出城迎回凤老将军与七位少将军。”
“下去准备吧,酉时出城。”见着那侍女,无须一言,便对这替身赴死的差事心领神会,缓缓起身,脚步沉稳,平静离去,皇帝觉得有些不忍,又出口叫住她:
“青鸾,西凌王不会轻易杀我曦朝公主,你平日机灵,能替多久,就替多久吧。”
“谢陛下……”那已退至门边的侍女,一时语塞,便不再多话,只深深行了一礼,这才退出门去,下城楼,回将军府,悉心准备去了。
……
西北天高日长,夜色来得迟。酉时,正好。
那西坠的日头,依旧明亮炫目,但已不灼热,漫天霞光,绚烂之极,却是强弩之末,一点一点,归于平淡。
城头的守军,城外的铁骑,已在烈日黄沙中,对峙了一日。满心的斗志,浑身的锐气,已被灼烤得所剩无几。那身之疲乏,心之松懈,亦随着那日暮西沉倦鸟归巢之意,渐渐袭上来。
是故,酉时,万物收敛,百心倦怠,正好。
那道坚厚大木外裹玄铁重皮的天门关城门,便在此时,滚滚开启。
门洞里,快步出来一队兵士,沿着那黄沙地,扫除铁蒺藜障碍,清出一条笔直的道来,只指十里外那片黑压压的西凌铁骑。
城头上,全军将士,重甲素孝,击杖顿地,唱一首古老的招魂曲——
“凤兮凤兮,魂归故里。天不可上,黑云万里;地不可下,九关八极;东不可往,旋流无底;南不可去,豺狼狐狸;西不可向,流沙千里;北不可游,冰雪盖地。惟愿我魂,快回故里,衣食勿问,永宁安息……”
彩面羽饰的巫觋,于城楼高处舞祭,那凄挽哀歌,被浑厚苍凉的男儿声音齐声唱起,唱得那落日动容,霞光滴泪,那满地黄沙,也忍不住随风回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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