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窝》第17章


游大夫却一口肯定:“不要紧!”她说:这两个都不是梅毒,柴凤英得的是淋病,芦秀慧长的是尖锐湿疣,都好治,花不了多少钱。方队长没搭茬儿,摸着脑门盘算怎么向场长汇报。这时台上换了烧鸡。经过刚才的惊险场面,方队长和谢萝觉得这一个没啥可查的,就是皮肤糙一点,浑身上下干干净净,连虱子跳蚤叮的部位都只是个小红点,方队长说:“行了,叫她回去吧!”
“慢着!”游大夫扭头问烧鸡,“你验过康瓦氏反应没有?”
烧鸡抿了抿薄薄的嘴唇,低声答:“验过!”
“几个+号?”
“不知道!”
游大夫瞪了她一眼,心说:怎么可能不知道?又想弄什么鬼把戏!要拆穿她的谎话,只有给她抽血化验。就对方队长说:“让她和谢萝两个帮我提包回医务室吧!”
“还有两个哩!”方队长指指谢萝和刚进门的白勒克。
这两个挺省事,没有什么异常,上了台取了样就下来了。只有白勒克出了一小片粉红色的风疹,像一朵朵玫瑰花散在雪白粉嫩的大腿上。如果有个异性在场,不知会怎样血脉贲张,起码眼里出火心中翻浪,没准会管不住自己,像头见了猎物的豹子猛扑过去。可是此刻站在桌子旁边的是几个同性,方队长根本不理会这位妖艳的半裸美女,连声催促她:“快!穿上裤子!回号!”
“你验过血没有?”游大夫却盯住她不放。
“没有呀!我好好的验血干吗?”
游大夫觉得这片艳丽的玫瑰花散发着什么信息,医务人员的第六感觉告诉她:很可能是头号性病梅毒的预兆。应该让这个妖精验血,免得再去害人,更重要的是漏查一个,以后她要是发作起来,人们会说自己技术不过关,只不过是个护士,吃不成这碗饭了。刚才那个野鸡不就骂我“装象”了吗?她郑重地向方队长提出要带烧鸡和白勒克验血。
“明天吧,明天一早出工前叫小郎带她们上医务室!”天快黑了,方队长不同意女囚出院子,“快收拾,小郎会帮你提包的!”说完拉开门出去了,闻了一下午这帮臭娘儿们的臊气,熏得她直反胃。
谢萝小心翼翼地把玻璃片一块块按组分类放进纸盒里。
“当心,别放乱了!”游大夫一百个不放心。
“放心,乱不了!嗳!怎么着?我对得起你,你也得拉姐妹一把呀!”谢萝又捡起刚才的话茬儿。
“怎么啦?”游大夫装傻。
“调我出鸡窝组!跟这帮鬼住一个号子传上脏病怎么办?”谢萝是真害怕,现在她算尝到了“后怕”的滋味。冬天刚去鸡窝组时虽然知道她们有病,但没亲眼见到,久而久之也就麻痹了。这回她们一个个在“钉马桩”上亮相,看得她心惊胆战,没想到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大美人儿,脱下裤子是一堆烂肉。要是传染上,怎么见丈夫?怎么见儿子?浑身是嘴都说不清。她十二万分的后悔,这就是1957年多嘴多舌的结果,可比打骂杀头都厉害。早知道受这个罪,当年真该学会甜嘴蜜舌溜须拍马。现在学乖一点,拍拍这位老“同窗”还不晚。虽然老“同窗”的根子不香,是个三只手,但是人家坐上大夫的位子,有一分权就长一分势,大夫的话连方队长都得考虑考虑。
“调组是队长们的事,咱算老几?”游大夫皮笑肉不笑地装糊涂。
“得了,别拿糖了,又不让你犯法!实话实说,怕传染!退一万步说,按政策也不能叫我染上脏病!”谢萝急了。
“政策?按哪个政策也不能听你的!”游大夫看谢萝的脸色变了,觉得不能做得太绝,以后没准还得用她,舌头一转,说道,“我帮你一把,你怎么表示?”
谢萝张着嘴不知怎么回答。说的是!怎么能白使唤人家?何况帮这个忙跟救你一命差不多。但是自己确实穷得叮当响,没有一件看得上眼的物件可以还报。她嗫嚅着说:“你帮了我,将来我出去你要什么给你买什么,忘不了你——”
“忘不了?到了这儿谁会记得谁一辈子?你还想出去?别做梦了!现在社会上狠斗地富反坏右哩,你们算是压轴的,逮你们还来不及呢!别放长线了,调组以后,给我那块英格表!”
表?有一块,是结婚那天父亲给的。父亲是位老教师,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参加革命,三十年代参加抗日救国会,四十年代撤退到延安。在革命根据地长期教书,进城以前一直是供给制。家里的桌子椅子床都是公家的,连盖的被子穿的制服全是公家发的,只有一条毛毯是大生产的年头,他亲手捻的粗羊毛线织成的。谢萝结婚前夕,正好父亲改成薪金制。老人为她的结婚礼物琢磨好几天,最后在她的腕子上戴上这块表,说道:“好好工作,跟时间赛跑!”
鸡窝 七(5)
这块表一直跟着谢萝,每次看表,她都好像看到父亲那双捏过粉笔拿过镢头粗糙干瘦的手在支持着她,心中便涌起一丝温暖和信心。分局抓她的时候没来得及摘下来交给家人,带进劳教队了。游大夫到底是三只手,眼尖,对别人的财物分外留意,这么多年还记得它。可是劳教队的规矩不允许女囚带手表的——谢萝苦笑一声:“你忘了,表算贵重物品,存在队部,怎么给你?”
“别找托辞了,给不给?”对方步步紧逼。
“给……给……”
“给就行!下次接见叫你男人领出来送到医务室——”
“那——调组的事……”
“你回去这么办……”游大夫凑在谢萝耳边如此这般说了一番。
鸡窝 八(1)
立夏一过,太阳就铆足了劲加温,把水提拔成汽,袅袅娆娆地浮在空中,大地上的一切都笼罩在这层水雾组成的纱幕里,朦朦胧胧,暖意融融,好像都在做梦。其实这是假象,所有貌似温良恭俭让的树木花草在“雾”幕弹的掩护下,全在拼命攫取养料发展自己的地盘,跟过去打家劫舍的土匪军阀扩展势力范围的劲头差不多。葡萄园里几天不去就像点燃了无数支浅绿的蜡烛,疯狂的枝梢伸出长长的卷须开足马力往上攀登。“向上爬”永远是地球上所有生物的共性,无论是植物还是动物。向上才能与最高领导靠近,获得更多的利益,“向阳花木早逢春”,就是这个理儿。葡萄精通此理,推选出长在前哨的枝条,爬得高些再高些,以求和最高主宰——太阳——近些更近些,取得更多的温暖和阳光。谁知任何东西一到高处便变了心,高高在上的枝条不但孽生出许多“副手”大摆排场,贪婪地吮吸主干辛辛苦苦在地里制造的养料。而且还运用卷须比铁丝还紧地勒住主干,完全不考虑自己也生长在主干上。如果由着这些忘恩负义的上层枝梢的性儿,即使葡萄主干不被勒死,也会奄奄一息结不出果子。农场技术员当然不会让这些枝梢胡来,谁种葡萄图的都是要甜美的葡萄,没人要枝叶,技术员管那些只会消耗不会结果的东西叫副梢,眼看葡萄内部自相残杀,他不得不在插秧大忙中抽出十来个女囚到葡萄园去精简飞扬跋扈的上层枝叶,这种活儿叫做“打副梢”。
三王队长要上稻田监督女囚的大队伍,葡萄园只能派大值班小郎来看管。小郎原是慈渡的农村姑娘,上劳改农场附近搂柴火结识了方队长。她长得胖胖墩墩,身材横里跟竖里差不多,有点像年轻时的方队长,又是庄稼人,两人便有了共同语言。正好场里女干部太少,方队长请示场部雇她当女劳教队值班员。说起来有点出格,但方队长的老伴王政委是劳改农场的第二把手,场长不能驳方队长的面子,破例批准了。小郎文化不高,没受过公安学校的训练,能力有限,对付不了调皮捣蛋的囚。三王队长考虑到这一层,从各组挑了几个比较安分的女囚上葡萄园。这么一来,刚回五组的谢萝又和烧鸡、白勒克到了一起。
谢萝调组还是靠自己折腾。体检结束,回到号子,她便收拾行李,把铺盖卷和破柳条箱搬到院子里,连晚饭都是在院里吃的。方队长听到报告赶来一看:这个精瘦的女右派正把舐干净的碗筷锁进柳条箱。
“咋着?你也学会捣乱啦?”
“不是捣乱,是怕传染!”谢萝不卑不亢地回答。
“传染?谁说的?”方队长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承认这是事实。
“方队长,刚才您也见到了。传染不传染,您问问游大夫——”谢萝按照游大夫的锦囊妙计一字不差地学舌。游大夫是位女诸葛,为了避嫌疑,她决不上赶着找方队长替谢萝进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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