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窝》第36章


中有一只手一笔笔记下了一切,孩子就是账本。一张狰狞的脸露出巉巉的獠牙阴阴地笑:“这场交易你们占不了便宜,你们得用最宝贵的东西来换我手中的‘花纸’!”听说小老板又结了婚,旧账未清又欠新账。自己跟烧鸡的一段姻缘是不是开始另一本账了呢?“吕布”不禁打了个寒噤。
“叔叔,没粮食了!”
“好,好,我去买!”
“吕布”抓起面袋和粮票粮本出了门一摸兜站住了,只剩下九个钢镚儿和一张五元的票子,进城时带来的全部积蓄花得只剩下这一张。他不是财主,只不过释放就业后省吃俭用攒了几十块钱,没想到维持这个家真不易,单是饣胡口还好说,孩子的医药费简直没有底。小老板不但不给钱,还回来搜刮,那包裹里没准就有自己花钱买的粮食。花了这张票子,连回慈渡劳改农场的路费都没了。但是肚里咕噜噜一阵阵响,饭总是要吃的。他进了粮店,一毛一斤的棒子面要了二十斤,又上副食店买了两个酱疙瘩头。手里攥着找回的两块多钱,心里凄凄惨惨,不知花完这些钱,以后怎么办。
进了门,刚笼着火坐上锅,就听得院子里咔咔地皮靴响,竹门帘唿地一扬,一阵风拥进五六个戴着红袖箍提着大棒子的汉子,嚷嚷逮逃犯。“吕布”以为他们走错了门,忙说:“这里没有逃犯。”
“你是哪儿来的?”
慈渡?慈渡是劳改农场,你不是犯人会上慈渡?逮的就是你!好几个人一起吆喝,“吕布”不知该听谁的,紧着解释:“我已经就业了,这次请假回来的,报了临时户口,居委会知道!”
“居委会那帮老娘儿们懂个啥?让你这国民党特务钻了空子。亏得这家户主觉悟高,没有包庇你!捆上!带走!”
双手被别到背后,一根粗绳套上腕子。“吕布”心里一闪:小老板叫来的!这帮二愣子连副铐子都不趁,肯定不是公安局的人,准是非正规的造反派,不能跟他们走!www奇Qisuu书com网他两手一使劲,挣脱了绳套,胳膊肘正好撞向左右两边的小肚子,两个大小伙子立刻捂着要紧部位蹲了下去。
“喝!这牛鬼蛇神那么猖狂!大伙儿一起上!”
玩票时练过的功此刻用上了,“吕布”两只手一自由可就不那么老实。屋里砰砰啪啪,桌掀椅翻,他撂倒了一个猛扑过来的莽汉,抽身往门外蹿去。
“别让他跑了!”
一根粗大的大棒兜头盖脸砸了下来。
“吕布”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是一个女孩子恐惧的尖叫:“叔叔——”
鸡窝 十六(1)
游大夫背着药箱往女劳教队走去,远远听见一片歌声:
“……要奋斗就会有牺牲,
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接着就吼:
“下定决心,
不怕牺牲,
排除万难,
去争取胜利!“
她便停下脚步,等大队人马出工再进去。
唱语录歌,背语录,是皮队长来后的“新节目”。以前都是在出工和晚点名前,由队长念一段语录。皮队长认为这样做不够,“政治空气太薄弱!”规定每天晚点名时教女囚一首语录歌,第二天早晨和下午出工前练唱。女囚中不乏金嗓子,歌声相当嘹亮动听。皮队长虽然年轻,却是警校高材生,红卫兵的小头目,唱语录歌跳忠字舞都拿手,自是当然教练。她人长得标致,又有文化,一来便把方队长和三王队长比了下去,只是手下狠一点,葡萄园里两巴掌就扇掉九斤黄两只牙。后来细心的老母鸡发现她右手食指上带着个乌黑的寸把宽的“戒指”,吃了一惊,对九斤黄说:“你太没眼力见儿了,这主儿练过擒拿,还戴着铁护指。惹她?你能好得了?”
九斤黄吓得缩着脖子一声不吭。几天后,女囚们全看见那只“戒指”了。每逢皮队长带队出工,连头上长角浑身是刺的女混混儿都变得倍儿老实。方队长虽然不赞成打人,但是看到皮队长的震慑作用也不禁暗暗点头。
等大队往稻田走去,游大夫招呼小郎:“别关门!”
自从领了药,每星期有两个上午鸡窝组不必出工,等游大夫来打针。这又是“鸡”们一大特殊待遇,许多不知深浅的女囚相当羡慕:多舒坦!少出半天工!“鸡”们也很得意。但是过了十天半个月,她们个个头晕恶心心慌,都不愿打这个“破针”了。哪能由得了她们?这些药是容易奔来的?不肯打针想找死?方队长大训一通,不顶用。最野的九斤黄竟敢推倒游大夫,一支宝贵的针药掉在地下摔得粉碎。最后皮队长来了,双手叉腰一言不发站在号子门口,乌黑的大戒指发出说墓猓凇凹Α辈怀匝矍翱鳎⒖坦怨缘厣斐龈毂郯ぴ?br /> 此刻,游大夫进了号子,环视周围,都躺着扮林黛玉,便拉长嗓门说:“真不知好歹!卖×买来了脏病,免费给你们治还装腔!倒是烂死了难受还是打针难受呀?”
没人动弹。
“再不起来,就请皮队长,今天是三王队长带队!”小郎在一边帮腔。
一个个唉声叹气爬起来。游大夫心想:难怪她们,九一四和铋剂反应确实比青霉素大。不过亏得这种药,瞧!澳洲黑腿裆里的溃疡都快收口了。她一把揪过澳洲黑:“伸出胳膊来!”
臂弯处针眼累累,游大夫找不到静脉血管,纳鞋底似的戳进去又拔出来。后来找到了,但戳的是个旧针眼,澳洲黑疼得大叫一声,吓了游大夫一跳:“嚷什么嚷?再捣乱针头儿折在里边,就得把你这条胳臂截下去!”
今天游大夫是有点着忙,给柴鸡推药时又推得太快,鼓起一个大包。她回头招呼小郎:“来!帮着揉揉!”
小郎怕传染,躡手躡脚找了块手纸垫着揉,撅着嘴埋怨:“你就不能揉,还用叫我?”
“今天太忙,马号伤了好几个,医院忙不过来,叫我打完针马上去。那个院长不好惹,我得快走!麻烦您了!”小郎是革命群众,属于“二劳改”的游大夫只能低声下气央告她。
“马号怎么啦?”
“嗨!给卷毛芦花灌药,那畜生不干,踢伤了五六个!”
“姓吕的呢?”
“问得好!姓吕的要在,卷毛芦花准服服帖帖,喂熟了呗!偏偏回家了!”
“哦!有些日子没见他了,逾假不归,逮回来不就得了?”
“回‘老家’了,上哪儿逮去?”
“死了?”
游大夫点点头,看看周围,煞住不说,但是已经进入烧鸡的耳朵。
自从“吕布”请假进城以后,烧鸡每天用发卡在枕边的泥墙上划一道印。划到第六道的那一天,收工路过方池,她就眼巴巴地盯着池畔,盼着牵卷毛芦花来洗澡的人。按照“吕布”临走时说的“五天假”,他该回来了。可是人和马都没影儿,正在她的脑袋前后左右乱转的时候,一阵杂乱的马蹄声传来,远远有人嚷嚷:“女队快走开!”皮队长忙把女囚带进玉米地,卷毛芦花已经扬鬣奋蹄咔嗒咔嗒直冲过来,马背上骑的不是“吕布”,是马号组长。那个干巴老头被颠得歪歪斜斜,经不起公马突然长嘶一声立起来,又伏下去前蹄刨地后蹄升空猛踢。这一起一倒之间,扑通一声,下池洗澡的不是马而是人。卷毛芦花摆脱了背上的负担,扭头向玉米地奔去。女囚顿时吱哇大叫一阵大乱。幸亏后边赶来五六个精壮的小伙,揪鬃毛,拽尾巴,拉缰绳,打成一个攒盘,卷毛芦花再英雄也敌不过人多,拉拉扯扯回了马号。干巴老头水淋淋地上岸大叫:“算了,算了,等老吕回来再洗澡,这几天打几桶水给它浇浇,凑合凑合得了!”
这一“凑合”就没头了,卷毛芦花再也没露面,说明“吕布”一直没回来。烧鸡一边划道一边自我安慰:给孩子看病不容易,找熟人,筹钱买药……都挺费事。他不回来说明孩子有救。算算自己还有半年到期,心头出现一线曙光,觉得有了盼头。离了婚,跳出小老板的魔爪,不必当恶魔的筹码去引诱数不清的男人。和心爱的人在农场建个小窝,穷,怕什么,续上这段未了缘死也瞑目。她闭目斜倚被垛,大炕上传来群“鸡”为铺位宽窄争吵和拌嘴,聒噪得头疼。还有半年,一百八十多天,便能离开这里。慈渡劳改农场有个规矩:二劳改成了家必给间小屋。哪怕给间狗舍也比号子强呵!住过高楼大厦清凉瓦舍吃过见过的烧鸡如今只渴望有一块真正属于自己的容身之地。说了归齐,人占那么多房和地实在没用。暂时的闭眼只占一张床;永久的闭眼只占一眼穴。任凭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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