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窝》第48章


不过今儿全队的任务还是完成得很不错,三王队长满意地看了看大道上堆的葡萄藤,提前吹响了收工哨。刘青莲刚想去舀水喝,母金刚已经把水桶挑走了。她颠颠地走进马厩,哗地一下子,开水全倒在尖下巴的大盆里。尖下巴立刻脱去鞋袜,两只脚泡了进去。
谢萝走进马厩,愣住了。她盯住那两只满是皲裂和泥垢的脚,嘴里不禁漏出一句话:“好些人没喝到开水……”
曼陀罗花 二(2)
“嘿——你要喝,现在去喝吧!”母金刚拉着长声说道。
“滋味可不错,赛过全聚德的鸭架汤哪!”尖下巴恶心着谢萝。
谢萝闷闷地躺倒在自己的铺位上,她没有力气去反唇相讥,虽然今天只拖了一趟葡萄藤,但浑身已像散架似的酸疼。一阵对未来的恐惧涌上心头:“和这些人狼在一起,这只是个开始,以后……以后……怎么过?”
旁边伸来一只干硬的手覆在她的手上:“要想不看这帮臭娘儿们的眉眼,只有你自己个儿强起来!”
谢萝抬起头,瞥见黑线帽下一张布满皱纹的脸正对她微微地笑着。这微笑似曾相识,好像一股温泉注入她的心田。在这冷酷如冰的人群中,这星星点点的温暖是那么可贵!谢萝迷惘地在记忆里搜寻: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什么人?忽然脑际闪出一丝微光:几年以前,也是黄叶飘零的时候,刚被错划为右派的她,在那些所谓“同志”的唇枪舌剑式的批判会后服毒自戕了。不知昏迷了多久,她再度醒来已在一片白色的病房里,同样是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带着同样的微笑俯视着从死亡边缘回来的她。她想起来了,这是抢救她的老护士长。
热泪从谢萝的眼睛里涌出,她不由得紧紧握住这只青筋毕露的手,像一片黄叶紧抓住藤蔓。
“明儿咱俩起得早些……”
明儿一早干吗?一个大大的问号出现在谢萝心头。但是当她看到刘青莲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时,她放心了。眼神如此清澈,心灵必定善良。她茫然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早,大伙儿还在梦乡,谢萝于朦胧之中觉得有人碰了碰自己的肩膀。她翻身坐起,见刘青莲已穿戴整齐。两人悄悄走到门口,刘青莲对值夜班的郎世芬说:“我们去解大手!”小郎点点头,拉开了大门。
这里的规矩,起床以前不许去厕所,小便一概在自己的一品盆里解决。要是大便,那就例外了,因为不仅劳教分子,就是大值班也忍受不了那玩意儿的气味。经过几次冲突、'奇Qisuu。Com书'骚乱,队长让步了,大便可以上厕所,不过必须两人同行。
厕所离马厩只有几步路,另一边是早晚点名的空场。早晨的空气清凉如水,附近的树木沐浴在乳白色的晨雾中,犹如一群披上轻纱的绿衣女郎。东方刚刚出现一缕红色的朝霞,大自然对一切生物都一视同仁,备受欺凌的谢萝从一百多人呼出的碳酸气中来到这里,不禁感到通体舒畅。
“来!”
听到刘青莲的招呼,她回头一看,只见这位修行人两腿分开与肩齐,骑马蹲裆地站着,双手向前环抱,像捧着个无形的笸箩,正点头示意她照样做呢。
“这是干什么?”谢萝从未见过这架势。
“站桩!快练吧,回头都起床了就麻烦了!”
谢萝忽然省悟了,昔日她浏览杂书,一本专讲气功的书上介绍:站桩是练功的基本式之一,练气功是好事,不过自己痼疾缠身,这里连基本的营养都谈不上,能练吗?她犹疑地看着刘青莲。对方又用眼神催她快练:
“你心神宁静,没有害人的邪念,一定能健身益气……”
谢萝果真依样画葫芦地练起来。
“眼望太阳,气息调匀……”
这种古怪的姿势,保持几秒钟还可以,两分钟一过,汗珠可就下来了。她只觉两臂重有千钧,越来越难抬,两腿簌簌直抖,前胸后背被汗珠洇湿了。谢萝刚想招呼刘青莲结束练功,马厩那边传来脚步声,两人迅速放下胳膊转过身来。
尖下巴和金翠玉睡眼惺忪地向厕所走来,尖下巴用锥子似的眼神怀疑地看着她俩,金翠玉却天真地扑过去,拉着刘青莲的手用山西话开起玩笑来:“掌柜的,掌柜的恩(你)起哟!起了就死(洗)哟,死了就烧纸(扫地)哟!”
谢萝憋不住,扑嗤一声笑了。刘青莲听了大为丧气,呸了口唾沫:“大清早,你也不怕倒霉哟!”
金翠玉得意地大笑起来。
万事起头难,谢萝跟着刘青莲,每天早上早起会儿,中午饭后少躺会儿,晚饭后少休息会儿,一天站三次,逐渐从两分钟增加到十分钟。她觉得浑身有了点力气,劳动时凑合能跟上趟了。随之而来的一件事使她非常苦恼:那清汤寡水的菜汤、稀粥,那掺了三分之一草籽、棒子核的窝头,过去像药似的难以下咽,现在如秋风卷落叶似地塞进肚里,还感到饥肠辘辘。
“这站桩怎么越练越饿……”一次工间休息,谢萝坐在畦埂上对旁边的刘青莲说。
“你身子骨硬朗了呗!”刘青莲低着戴黑线帽的头,不知在采摘什么。
“饿真受不了!”那难耐的痛苦又在肠胃间蠕动起来。早上三两,中午四两,晚上三两的粮食定量,对于坐办公室的人说来差不多够了。这些女囚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副食不足,缺油少盐;伙房的炊事员又能不计定量地随便吃,每天到女囚手里的粮食实际只有七两到八两。日子一长,几乎个个在上午十点半,下午三点半以后便饿得无心干活。谢萝以前不觉饿,是病态的,现在稍有恢复,饥饿便来折磨她了。
“给!”刘青莲的手伸了过来,掌心放着几个翠绿色的小灯笼,鼓起来的棱纹上微现赭红。
谢萝看着她,不敢伸手。
“可以吃!”刘青莲剥开灯笼,倒出一小把黑子,咯吱吱嚼起来。“动嘴三分饱,这东西少吃点,可以治肚疼!”
曼陀罗花 二(3)
谢萝也剥开了一个,放了几颗黑子在嘴里,一股清香、微涩的味道弥漫开来,饥火果然不那么炽烈了。
“我被卖到庵里的时候,也就像金翠玉那么大,当家的老尼姑厉害啊!哪能吃饱?施主来庵里打醮,给鬼吃的小馒头却是白面蒸的,我们一年见不了几次白面哪!师父在台上念经,往四方撒鬼食,我在台下跟狗儿抢小馒头。叫师父看见了,气得骂:‘刘青莲!调皮鬼!不学好!’……”
“打你了吗?”谢萝担心地问。
“那还用说?叫人家撵上山去看塔。山高坡陡,没人送饭,发几斤粮食叫我自己做。我偷偷用灯油炸饼吃,师父奇怪灯油点那么费,我说是老鼠偷了。那天正在炸呢,叫老师父一把捉住了!”
“啊!”谢萝惊叫起来。
“老师父气得脸都白啦,骂我:就你这大老鼠呀!打一顿调去采药。这么的识了百草,别瞧不上野草,治病解饱……”
“你怎么不当大夫?”
“不行!不行!当大夫的都得先治死人,才能救活人,我下不去那手,阿弥陀佛!我师父能行……”
畦里的秋草大半枯黄,星星点点地开着些白色的小花。谢萝信手拔了一株,发现花朵虽小却别有风韵,白中泛绿的漏斗形的花瓣中滋出浅黄的花蕊,迎风微颤,一边的茎上带着个小灯笼。原来嚼的是它的种子。
“它叫风茄花,又叫洋金花……”
洋金花!谢萝记得翻过一本植物学上记载:一名曼陀罗,花能治咳逆气喘、胃痛;子能治风湿痹痛……叶、花和种子有剧毒,但又能治人疾苦。它生长在地狱之路,是地狱之花呀!谢萝倒抽一口冷气,望着这满畦满坡惨白的漏斗,仿佛都幻化成披着白衣的小妖,在萧杀的秋风中跳跃。
晚上,三王队长忽然把谢萝叫到队部。
“你和刘青莲在搞什么鬼?你跟着她信了太阳教了吗?”
“没有啊!”谢萝莫名其妙,“我什么教都不信!”
“那你们俩每天早起看着太阳干什么?”
谢萝蓦地想起尖下巴那对锥子般的眼睛,这位五组的大组长去汇报了。五组是女队唯一的“脑袋瓜组”,组员大半是由于脑袋瓜里的思想出毛病教养的。妇女对政治感兴趣的到底少些,这个组有三分之一仍是由于触犯刑律而来的。尖下巴孙新明便是个两栖类,右派兼偷窃。此人精明之极,每天送队部一张书面汇报,其中当然少不了谢萝和刘青莲每天的言行。
“我们练的是气功……”谢萝赶紧解释。
三王队长半信半疑地看着她,心想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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