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窝》第53章


谢萝却怔怔地看着收拾行李的刘青莲。春天也来到这老尼姑的脸上。在那岁月留下的刀刻般纵横交错的皱纹中,竟泛出一层极淡的粉红,像积雪下的山桃。昨夜,大王队长通知:刘青莲的日子到了。今天中午,她的女儿和女婿将来接她。按期解除教养本是件极平常的事,可是对差一点就要被判刑的刘青莲来说,心里却是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害她的人预料这榆木脑袋的老尼姑死要面子,肯定顽抗到底,没准儿挨不到判刑那天,就绝食成仙了。这正是母金刚和尖下巴的如意算盘。但是世上的事往往计划没有变化快,能按照人们意愿发展的事实在不多。谁知道方队长会横着来一杠子,把那个姑娘找了来。这一下子,老尼姑的脑袋开了窍,事情真的成了“竹筒倒豆子”。就算她不能跟情人团圆,也能按期解除劳教,回家当老太太享点晚福。
五组的人有多一半为刘青莲高兴。只有母金刚和尖下巴的肚子都快气炸了。她俩一搭一档说相声似的指桑骂槐:
“这年头儿什么新鲜事都有!”
“可不是吗!连尼姑都时兴认女儿、女婿、外孙子!”
“多积点德,赶明儿还能找上个老汉子呀!”
“不怕人告她搞破鞋?”
“怕就不来这儿啦!”
……
可是女囚中有向灯的也有向火的,不知哪个组里一个尖嗓门儿尖嘴利舌地反击了:
“诬告人就算积德啦?当心养活孩子没屁眼儿!”
立刻安静了一会儿。母金刚又咬牙切齿地骂道:“捡金捡银还有捡骂的?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对方立刻冷笑一声:
“说你姓金的了吗?你没做亏心事来捡什么呀?!也不知到底谁是狗!”
母金刚红着眼跳起来,被尖下巴按住了。两个人又低声嘀嘀咕咕,人们只含含糊糊地听到一句:“……君子报仇三年不晚……”
刘青莲好像个聋子,对这一切充耳不闻。她把一个补丁摞补丁的铺盖和一个破书包收拾好往背上一背,回过头来对五组的人笑了一笑,拍了拍谢萝那骨瘦如柴的肩膀:
“只有你自己强起来,才不怕那些妖魔鬼怪!什么事都会闹清楚的,看谁活得过谁呀!”
门外的春雨下得正紧,在黄昏的灰暗中,织成一片水帘。雨幕笼罩着田野,远近一片迷茫,灰黄中夹着星星点点的翠绿。谢萝站在马厩门口,这是劳教所规定她送得最远的地方。她的眼前一片模糊,分不清是泪还是雨。只看见两只穿着白布袜的厚底布鞋,在泥泞中一步步远去。那白色夹杂在早春的绿和黄之间,极像一种她十分熟悉的花朵。
“曼陀罗花?”她忽然心里一动。但是那种植物要到夏秋之际才开花呢!她揉了揉眼睛,还是看不清,因为无论是白色还是绿色都逐渐隐没在灰色的春雨之中……
1987年7月27日写于湖畔
同年12月27日一改
1988年1月25日二改
瓦妖
瓦妖 一(1)
古人曰:生男弄璋,生女弄瓦。
春夜。
下弦月弯弯地挂在树梢头,像一只极大的耳朵,在偷听树下那排红砖房里的声音。
砖房约有十余间,雁翅似的一字排开。前边还有一排质量较好的房屋,两排房之间自然而然形成一个长方形的院子。长方形的一头是砖墙,墙头上竖着尖尖的玻璃碴子和电网,另一头是密得只能穿过两个手指的铁丝网。
这些设施说明了砖房的特殊身份。不错,这里原是关押男犯的监房,慈渡劳改农场添了十几匹马,劳动教养所女队便从马厩搬到这里。当然,条件比又潮湿又嘈杂的马厩强多了。十几个平方米一间,南面朝着院子,开着门和窗;北墙上高高地开了一个小窗,钉着小指粗的铁条,窗外就是人来人往的土路。屋里有一盘可睡五人的小炕,靠门用砖搭一个小铺。一个组十几个人分占两个屋,小铺便是组长、副组长的“御榻”。不用睡地铺,不再处于百十个人的“大杂院”中,按说女囚之间的纠纷可以少些了吧。但是来到这里的百分之八十是“张飞的妈”——无事还要生飞(非)呢,何况天造地设地提供了这么一个好环境。
此时,月儿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透过窗户,隐约可见一个黑影蹑手蹑脚地钻进另一个被窝……
“妈呀——”一声锐叫划破了夜的寂静。
好像一声号角,大乱立刻开始。
“什么事?什么事?”
“哎哟!哎哟!你凭什么打人?”
“他妈的!臭流氓!揍的就是你——”
饭盆、瓶子、衣服、枕头、砖头、小板凳……纷纷从门口飞出。由院子另一端赶来的大值班,面对这些“流弹”吓得躲在一边。隔着窗户可见屋里地下有两个半裸的人体扭作一团,一个白得耀眼,一个黑得发亮,她们光着脚,身上的汗背心和三角裤几乎都撕成碎片。白的一手揪住黑的头发,黑的一手掐住白的脖子,余下的两只手四只脚都使劲往对方的要害处——乳房和小腹——招呼。血,点点滴滴从爪痕下流出。
炕上的人全被惊醒了。有的大声吆喝:“别打了!”有的动手去拉架。只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囚缩在墙角,全身用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光露出一只纤瘦的脚,五个蚕豆似的脚趾头瑟瑟地直抖。
“干什么!”大王队长披着衣服从前排房屋三脚两步赶来,走到门内,迎面飞来一只瓶子,她偏了偏头。“啪!”半罐臭豆腐在对面墙上开了花。气得她大吼了一声。
黑的那个见队长来了,立刻松开了对方的脖子,白的那个却趁势拽下了对方一大绺头发。黑的吃疼不过,纵身又要扑过去。
“住手!”大王怒了。她认出打架的是林金生和柏雪,对打架的原因也就猜透了几分。
“报告!她先动手……”伶牙俐齿的柏雪先告状。
“胡说!是你先……”林金生急了。
“穿上衣服,上队部!光着身子,简直像窑姐儿!”大王扔下这两句话,转身就走。
“去!去!回去睡觉!有什么好看的?”大值班郎世芬把蓬头赤脚挤在三组门前看热闹的女囚,一一轰回号去。
白白的柏雪披上衣服,急急夺门而去。她深知在这圈子里,任何事都是后下手遭殃。等到黧黑的林金生穿好衣服赶到队部,她已经喳喳地说了一会儿。大王队长瞪了林金生一眼:
“先回去等着!”
林金生好不晦气,悻悻地回到号里,坐在自己的小铺上生闷气。她是女队唯一睡小铺的“非组长”,因为她不仅名字像个男子汉,模样像个愣小子,连案情也是女冒为男。她的亲生父亲是铁路上的搬运工,身强力壮,赛过举重运动员,没想到一天穿行铁道,叫飞驰的火车辗死。母亲带着刚满百天的她改嫁给一个京西小站的扳道工,怕后父嫌弃,说是个小子。她长得像父亲,天生一张国字脸,两个肿眼泡,眯缝着一双小眼,蒜头鼻子,四方大嘴,一身黑皮,个子虽然不算高,手脚都很大。后父认定是个小子,起名金生,自己又没孩子,待她像亲生儿子一样。她一会走路就帮着爹干活,打扫站里站外,上山打柴,走十几里山路去买粮食、油盐,又麻利又勤快。招得只有一个闺女的站长羡慕得不行,一个劲地对扳道工说:“老林头,你好福气呀!白捡个老婆还带来个好儿子!”
老林头听了嘿嘿直乐,心里好不舒坦。
偏僻的小站上,只有这两户人家。站长家的闺女比她小两岁,白白净净地挺秀气,从小管她叫“哥”!她也真像个哥哥。妹妹要树梢上鸟窝里的蛋,她敢脱了鞋,出溜溜地爬上去,掏出来,一个不碎地送到那双小白手里。妹妹对爆仗又怕又爱,她让妹妹拿着秫秸杆,插上香火,去点燃自己手里的二踢脚,然后拿着嗤嗤响的二踢脚往上一扔。那玩意儿燃着后又往上一蹿,比平地点着的高出一倍,好比半空里响起个炸雷。妹妹吓得躲进“哥哥”的怀里,她抱着娇小的身躯,心里涌起一阵阵朦朦胧胧的暖意。
她二十二岁那年,母亲得了暴病,又拉又吐,折腾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已经不能说话了,两眼直直地看着金生,分明是有话要说。忠厚的老林头流着泪一遍遍地说:“你放心,放心,我不会错待‘他’!”
瓦妖 一(2)
母亲仍是不放心,直到咽气,眼睛也没闭。她哪里是怕老林头待金生不好,她着急的是始终没把真相告诉金生。而金生可能由于从小干累活,居然连月经也没有,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不是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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