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密莉雅》第5章


这样的人,照例要成为嘲笑和怜悯的对象。我们这些总想表现得比自己年龄老大些的少年们,为了和真正的男子汉们步调取得一致,若不是当面,便是常常在我们之间取笑丹尼亚尔。我们甚至笑他自己在河里洗他那件军装上衣。他洗过后,不等全干就穿上,因为他只有这么一件。
但奇怪的是,丹尼亚尔似乎和气而又老实,可我们却从来不敢和他亲近。也并不是因为他比我们年长——差个三岁、四岁,有什么了不起,我们对大几岁的人从不客气,就称“你”——也并不是因为他爱板面孔或者摆架子——板面孔,摆架子有时能引起一种类似尊敬的东西——不是的,是一种不可理解的东西隐藏在他那默默不语、忧郁的沉思中,正是这一点,使我们这些跟谁都打交道的孩子们不敢和他打交道。
很可能,有一件事情算得上我们不敢和他打交道的缘由。我是一个非常好奇的孩子,常常因为爱刨根问底惹得人讨厌,而向前方战士打听战争情形,更是我真正热衷的事。丹尼亚尔来到我们割草场上以后,我一直在寻找适当机会,向这位新归来的前方战士打听一点什么。
有一次傍晚收工后,吃罢了饭,我们坐在篝火旁安静地休息。
“丹尼克,讲一点战争情形吧,趁大家还没睡,”我请求说。
丹尼亚尔起初没有讲话,甚至似乎很生气。他久久地望着火堆,然后拍起头来,望着我们。
“你说,讲讲战争?”他问道,接着,象是回答他自己的思路似的,又声音低沉地说:“不,最好你们还是不要知道战争!”
然后他扭过身去,抓了一把枯草,扔到火里,吹起火来,不管对我们哪一个都不望一眼。
丹尼亚尔再也不多讲了。但是甚至从他讲的这短短的一句话中可以理解到:战争可不是讲讲好玩的,这不是童话,讲出来可以叫你们睡觉前解闷儿。战争在人们心灵深处印下了牢牢的血印,讲战争可并不轻松。我自己感到惭愧。再也没有向丹尼亚尔问起战争的事。
不过,那个傍晚报快就被忘却了,就象村里对丹尼亚尔本人的兴趣很快便消失了一样。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丹尼亚尔将马带到打谷场上,这时查密莉雅也来了。她看到我们,老远就喊:
“喂,小兄弟,去,把我的马带来!我的马轭在哪儿?”接着,就象当了一辈子车把式似的,一本正经地检查车辆,蹬两脚试试轮毂安得好不好。
当我和丹尼亚尔骑马走近时,我们的模样儿她觉得开心死了。丹尼亚尔两条瘦瘦的长腿搭拉着,穿一双厚油布马靴,靴筒大得要命,眼看着就要从脚上掉下来。
我光着脚儿踢马前进,脚底板僵硬乌黑。
“真是一对儿!”查密莉雅快活地昂起头来。她再不耽搁,对我们发起号令:“动作快些,好在天热以前赶过草原!”
她抓住马勒,满有把握地把马牵到车前,动手套车。她全是自己套的,只有一次要我做给她看,怎样调理缰绳。她没有理会丹尼亚尔,仿佛他根本不在旁边。
查密莉雅的果敢和甚至是逞能似的自信,显然使丹尼亚尔感到惊讶。他敬而远之地闭紧嘴唇,做出不以为然的样子,同时却又暗暗赞赏地望着她。当他一声不响地从磅秤上搬起粮食袋,举向车上时,查密莉雅朝他奔去:
“这算怎么回事,每个人就这么各使各的冤枉力气?不成,伙计,这么干不行,快把手给我!喂,小兄弟,发什么呆,到车上去,把袋子摆好!”
查密莉雅自己抓住丹尼亚尔的手,当他们一块儿,手攥手地将粮食袋朝上摔的时候,他这个可怜人儿,羞得脸都红了。此后,每当他们彼此紧握住手搬粮袋,两个头几乎碰在一起的时候,我看到丹尼亚尔是多么不自在,他紧张地咬着嘴唇,极力不去看查密莉雅的脸。查密莉雅却毫不在乎,她在同女司磅员开着玩笑,好象就不觉得有这个配手似的。后来,当车子装好,我们把缰绳拿在手里的时候,查密莉雅调皮地眨眨眼睛,带笑说:
“呃,你叫什么,丹尼亚尔,是不是?看样子你象是个男子汉,头前开路!”
丹尼亚尔还是一声不哼地赶动了车子。“瞧你这可怜样儿,怎么搞的呀,为什么这样喜欢害臊呢?”我想道。
我们要走的路很远:二十公里左右的草原,然后穿过峡谷,走向车站。好在是,从出发直到目的地,一路都是下坡,马匹不吃力。
我们的库尔库列马村沿河展开,坐落在高山的山坡上,一直伸展到黑山脚下。
只要不走进峡谷,就总能看得见我们的村子和它那葱郁的树丛。
一天的工夫我们只能来回跑一趟。我们早上出发,来到车站已是过午了。
太阳无情地炙烧着,车站上十分拥挤,水泄不通:平原上各地来的运粮马车、四轮大车和从辽远的山区农庄来的驮粮食的牛和驴,挤得满满的。赶牲口的都是孩子和妇女,黑黑的,穿着褪色的衣服,光脚丫被石头碰得到处是伤,嘴唇因为炎热和尘土干裂得出血。
粮站大门口悬着一条横幅:“将每一颗粮食支援前方!”院子里忙乱、拥挤,赶车赶牲口的人吵吵嚷嚷。左近,矮墙外面,机车在调车,随着一团团浓浓的热气,喷吐着煤屑儿。列车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横擦而过。有一些骆驼,咧着那流诞的大嘴,恶狠狠地济命吼着,很不愿意从地上爬起来。
在验收站,在发烫的铁房顶下面,粮食堆成山。须要把粮袋顺着木板扛到上面紧靠房顶的地方。浓烈的粮食气味和尘土呛得人端不过气来。
“喂,小伙子,你给我小心点儿!”熬夜熬得眼睛通红的验收员在下面大声叫着,“往上扛,扛到顶上去I”他用拳头吓唬,气呼呼地驾着。
他可骂什么呀?就不骂我们也晓得往哪里扛,我们会扛上去的。要晓得,这粮食是我们用双肩一直从地里拉来的,在那里,女人、老头子、小孩把它一粒粒地培植长成,收割下来,在那里,就这会儿,在这热火朝天的农忙时节,康拜因手正驾着破烂不堪、早该报废的康拜因在苦战,在那里,女人们日日夜夜弯腰握着火烫的镰刀,在那里,孩子们的小手珍惜地拉起每一颗掉下的谷粒儿。
就现在我还记得,我用肩膀扛过的那些粮袋是多么沉重。这类活儿只适合最强壮的男人干。我朝上走着,在咯吱咯吱响着的、压得一弯一弯的木板上,好容易才走得稳,用牙死死地咬住袋边儿,好把粮袋封住,不使撤掉。尘土呛得喉咙发痒,助部压得酸痛,眼前冒着一团团的火星。有多少次,半路上气力不支,只觉粮袋毫不留情地从背上往下滑,我真想把它摔掉,并且同它一起滚下去。但是后面有人走着。他们也拉着粮袋,他们和我年龄相仿,同样是少年,或者是已经有了和我一般大的孩子的妇女。要不是战争,会让他们扛这样重的东西?不能,当妇女子着和我同样的活儿的时候,我没有权利摔掉。
瞧,查密莉雅走在前面,她把长衫撩到膝盖以上,我于是看到,她那黑黑的好看的腿上凸起的肌肉绷得多紧,我看到,粮袋压得她象弹簧似地一弯一弯的,她用多大的气力才支撑住那柔软的身躯。查密莉雅只不过有时候停一会儿,她似乎觉得我气力越来越不行了。
“坚持一下,小兄弟,剩不几步了!”
可她自己声音也并不响亮,下气不接上气的。
当我们倒掉粮食,往回走的时候,迎面碰上丹尼亚尔。他微微瘸着腿,迈着坚强而均匀的步子在木板上走着,家平常一样孤孤零零,一言不发。在我们走近时,丹尼亚尔向查密莉雅投过忧郁而炽热的一眼,查密莉雅却弯下累坏了的腰,抻抻撩皱了的衣裙。丹尼亚尔每次望她,就象头一次看到她似的,查密莉雅却仍然不去理睬他。
确实,已经成了惯例:查密莉雅要么就嘲笑他,要么就根本不去理睬他。这要看她的情绪而定。譬如,我们正在路上走着,她忽然灵机一动,对我喊道:“喂,快走!”于是一面吆喝着,把鞭子举过头顶,打马飞奔。我跟着她。我们超在丹尼亚尔前头,将他甩在久久不落的浓浓尘雾当中。虽然这是开玩笑,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忍受得了这样一招儿。可你瞧,丹尼亚尔看样子就不生气。我们从旁边驰过,他却带着一种抑郁而赞赏的神情,望着站在车上哈哈大笑的查密莉雅。我回头一望,丹尼亚尔甚至造过尘土在望着她。在他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种善良的、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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