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动机患者》第2章


从制图板上抬起又酸又涩的眼睛,直升飞机正在军用机场上降落。我由近向远逐层远眺,据说那样能防止近视。
“你的研究生来了!”高略洛夫兴高采烈地敲我的图版。
我扭头瞅向门外。永动机患者正在往树上拴驴。我突然想起根本没给他看“图”。
“紧急下潜!”随着自己的口令,我从后窗一跃而出,跑回宿舍。
他那个宝贝“图”在哪?桌上没有,地上没有,床底下也没有。找了五六圈儿,总算在一个脸盆底下发现了。不知哪个守财奴怕自己的脸盆被水泥地磕掉漆,用人家的“图”垫底了。
我给那破盆一脚。还好,虽然印上一个大水圈,总算没丢。说实在的,我真怕他那副可怜巴巴相。要是把他的“图”弄丢了,他还不得跳河!
跑回制图室,我打发高略洛夫去还他。
“就说画得太乱,没法看。”
高略洛夫是个能唬的小子。不知底细的人一大半儿得被他那副牛哄哄的模样蒙住。他的外号是从苏联的火箭之父科略洛夫那借来的,因为他在入学第一天就自称要做中国的科略洛夫。我看他科略洛夫难得一做,做个科学院打发来访者的门官倒是再合适不过。
我用窗框挡住自己,看着高略洛夫走到永动机患者面前。他连招呼也不打,把图朝永动机患者手上一拍。永动机患者没接住,图落在地上。高略洛夫随后鼻孔朝天地讲了一番什么,便鸭子似地挺胸抬头迈着两只小短腿一扭一扭地回来了。
永动机患者愣了半晌,机械地弯腰去捡图。旁边正在打排球的几个小子却故意向他的方向扣了个球,吓得他全身一哆嗦。
只有他的驴像是懂得同情主人,当他驾起车辕,没等吆喝,小驴就拉紧套绳自觉地上路了。不知怎么他的腿一瘸一拐,那背影让人看着有点心里酸溜溜。
当高略洛夫得意洋洋地重复他怎么挖苦永动机患者时,我打断了他。
“你不讲人也明白——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完我继续画图。
高略洛夫眨巴眨巴眼,搞不清我说的狗嘴究竟是谁的嘴。
雨越下越大。见到前面有灯光时,高略洛夫哼哼唧唧发誓再也走不动了。这个孬种!不过我们几个也都精疲力尽了,这么一步一滑地走回基地,还不得到天亮!
设计进入到最紧张的阶段,周期拉长了,毕业都得拖到年底。好不容易盼到一天放假,非得大玩一场才能过瘾。我们几个找了个被周围老百姓称为有鬼的野山洞,带着电筒绳子在里面钻了一天,天快黑才从另一头的洞口钻出去。那已经到了孙家峰的山脚,走出去了好几十里。现在已经是九点多,看地图上的距离,走到基地至少还得几个小时,再加上这雨。
走进村子,狗叫成一片。全村只剩一个灯,从村边一栋破旧土屋的缝隙里透出闪烁不定的光。
“永动机患者!”高略洛夫来了精神头,低声欢呼。
是他。当我们推开门,一眼就看见小油灯下他那张惊奇的脸。
上次见他已经过了两个多月,早把他忘得精光。可此时他那一瘸一拐赶车离去的背影不由又重新浮现到眼前。这回是不是该我们一瘸一拐地滚蛋了呢?我觉得一报还一报的古老规律真是无处不在。
然而他一认出我们,却是又差点摔个跟头,冲上来手忙脚乱地给我们搬坐的,还用手掌使劲擦灰,好象我们穿的不是水淋淋的脏衣服而是夜礼服。这使我打消了担心,却更加不好意思。为了有所表示,当他递过一条不辨颜色的毛巾让我们擦脸时,别人都不肯用,只有我一咬牙屏住呼吸把那毛巾捂在脸上。我有心让那油腻和馊味在脸上多呆一会儿,却一下又让他给拽回去了,另一手递上来一条小花毛巾,干净得煞是可爱。
“……换一条,换一条……”他口齿不清,比我更尴尬。
小花毛巾上有一股好闻的味儿。我用完了,那几个小子也恬不知耻地抢着用。
“妞儿的毛巾!”高略洛夫偷偷告诉我。“你捂脸那当,一小妞儿从里面出来,往永动机患者手里这么一塞,一扭头又进去了。”他神秘地指指厨房,那里有柴禾爆裂的燃烧声。永动机患者让我们脱掉湿衣服。他说他女儿已经生好了火。
当他去厨房为我们烤衣服的时候,我在油灯下翻了翻他刚才正在读的书。那是一本儿讲机械原理的小册子,缺头少尾,还是繁体字,却被划满了笔道。
雨还在下。屋里好几处滴滴哒哒地漏,一派多年失修的模样。两个里屋都没门,象黑洞。除了农具,屋里几乎什么摆设都没有。唯一一张桌子,一碰就摇晃。
永动机患者端进一大盆热气腾腾的面条。
“没来得及做菜,你们别嫌乎……”他一个劲道歉。
我们都觉得意外。肚子却不客气地咕噜起来。
我说:“我们别嫌乎?是你别嫌乎,我们也太嫌乎人了,把你嫌乎得够戗……”
这时那姑娘从厨房里出来了。他们刚才都已经见过,我可是第一面,所以我光顾斜眼瞅姑娘了,到底是谁嫌乎谁的问题也没最终说清楚。
姑娘十七八岁,瘦瘦的,个不高,可那小脸儿长得着实有点动人哩。她腼腆地垂着眼睛,把一碟咸菜和一小碗通红的辣椒摆上桌。永动机患者竟然有这么个女儿,哈,真令人惊讶!我开始为自己身上只穿一条短裤感到不自在,被永动机患者拉着入座时也不自觉地坐得端正起来。
她站在油灯照射不到的阴影里。照农村的规矩,她要伺候我们吃饭。只有作为一家之主的永动机患者可以和我们坐在一起。
四个大小伙子吃面条,免不了一片稀里呼噜。刚吃几口,墙角突然响起一个似乎只有半口气的嘶哑声音:“我要吃!”
那声音活象动画片里的老巫婆,把我们着实吓了一大跳。墙角的竹床挂着蚊帐,刚才里面一点声息都没有,我们还以为里面没有人呢。
姑娘赶紧把身子摆进蚊帐。
“奶奶,是给客人的!”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又气恼又心疼。
“我饿!你们给我吃糊糊,自己吃面!……”
我们都停住口,非常不自在。高略洛夫嘴里的半根面条象吊死鬼的舌头一样当啷在外头。
我拿起一个空碗盛面条。
“别……”永动机患者连忙伸手阻拦。“老太太老糊涂了,别听她的。”
我闪身绕过他,走到床边。
昏暗的油灯照亮了姑娘为难的面容,我把面递给她。她犹豫片刻,然后迅速瞥我一眼,低头接在手里。这一瞥是我第一次接触她的眼睛,竟使我的心颤了一下。她的眼睛那么明亮,象是青山里的泉。
说实在的,我的品质八成不太好,我不属于世人称道的那种正经人。虽然我已经有“对象”了,可见到美丽的姑娘还是会动心。这个姑娘有一种我不熟悉的魅力。她和我认识的那些城里女孩不一样。
整个吃饭时间,我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永动机患者聊着。他转弯抹角地总想谈机械问题,我却只想着那个姑娘。我把座位挪到正对着她的方向。阴影里,她的轮廓模模糊糊,但我能感觉到她不时瞥来的目光。我追踪着那闪电般的一瞥,每当我和她目光相遇,她就全身一动,眼睛一下躲开。一种古老诗歌的意境在我心头升起,蔓延开来。
我在黑暗中醒来。隔壁传来一个捂在被里的呻吟声。仔细听,是个中年妇女。
天知道这一家有多少人。我翻了个身,把高略洛夫使劲往一边推推,又闭上眼。
可是怎么也睡不着了。那呻吟虽然捂着憋着,半天才出一声,倒是莫不如更连续更响亮点还好些,至少不让人“期待”。我觉得气闷。头顶的蚊帐不知补了多少块,别说蚊子,连空气都难得进来。床倒是不小,能睡下永动机患者的一群孩子,可换上我们四条汉子,就挤得始终够意思了。努力了半天睡不着。身下的破凉席越发硌,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猪食味也越加难闻。累劲儿刚过去点,娇气就都回来了。
我钻出蚊帐,在黑暗中摸着走到外屋。地当中有一块暗红的火。使劲睁了睁眼,认出是个炭盆,上面烧着药罐。
炭火模模糊糊照亮了坐在旁边的人,那是她。
她两手抱膝,无声地坐着。看到我出来,依然无声,默默看我。
我停了一下,嘴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走到外面,我有些后悔,总该说点什么吧?可是说什么呢?屋里的各个角落加一块少说也得有一打人,难道说句客套话?
雨后的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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