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关机》第2章


——这里不是全中国最安全的城市香港吗?竟然会饿死人?那我干吗还要下来呀?
爱群没有放弃,一直走到长沙湾,逐条街找。直到晚上十一时多,又累又饿又渴的她担心家里女儿,才只好丧气地回去。
前面有大群人起哄。很多人拼命向着前方街头走,手里都拿着购物袋。爱群想起来了:前面,有一家“百佳”。
她自然紧跟着人群跑过去。
“百佳”大闸外的人群,包围着一个中年男人。男人的白衬衫被人拉得处处破烂,额角流血的脸非常恐慌。他身边地上遗着一副手拉车。
他是这家“百佳”的经理,想趁深夜偷偷溜进去拿粮食,却给整天守在超市的街坊认出了。
“你快开闸呀!我们要买东西!”群众愤怒地吼叫。“自私鬼!我们也得吃的呀!”
经理抵不住仿佛要将他撕碎的众怒,用颤抖的手拿钥匙开锁,按了大闸密码。电动闸门升起不够一尺,最前排的人已经低身冲进去。爱群拼命跟人们挤进去,身体被压得透不过气来。但一想到家里挨饿的女儿,就生起异常的力气。
好不容易挤进去后,只要眼中所见能吃喝的东西,她就拼命抓来抱在怀里。才几分钟,两条手臂都满是别人指甲抓出的血痕。
眼看再拿不到什么,爱群抱着食物开始往出口挤,同时掏出钞票来。许多人都跟她一样,一手抱东西,另一手举着钱,焦急地高叫:“我要买这些!快收钱!”
这是非常奇怪的反应。他们都忘了,根本没有收银员。
爱群感到有重物压在她脚旁。她低头看看。
是个血流披面的女人。
爱群还未意识到怎么回事,一记沉响,她感到右额像猛烈炸开些什么。眼前一片强光。光消退。她隐约看见前面有个穿军装男人,手里拿着装了罐头的胶袋。袋上染满黏着头发的鲜血。
爱群失去知觉跌下。她抱着的食物,几秒内就落在其他人怀里。
陆续又有更多人倒下来。
钞票从人们手里滑落,撒满地上。没有人去拾。
香港人的理性和克制确实非常罕有:一个城市竟然全面“关机”几乎一个星期之后,市民才真正进入恐慌暴乱。在这事情过去之后,香港人将会值得为此而自豪。
——假如,事情过去后,还有“香港人”存在的话。
Week 2:逃出香港
Kenny在黑夜大雨的草丛中拼命爬行,逃离已经失事翻倒的汽车。
爬了好一大段,体力和意志终于都崩溃。他软软俯卧,头脸埋在草堆里失声痛哭。
全身都湿了,无法分清是雨水、汗水还是血。左边上臂和大腿被机枪打过的伤口,传来火辣辣的感觉——当肾上腺素消退之后,身体的痛感才开始侵袭而来。
Kenny的脑袋好一段时间陷于空白。直到眼泪差不多流干,他才慢慢组织起来,三十分钟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切都因为两个星期前。
201X年7月22日晚,香港“大关机”。电力和食水突然断绝;所有城市机能瘫痪;政府不知失踪到哪儿去了;市面开始出现抢掠……恐慌,逐渐扩散。
在第一个星期,还看不见恢复迹象,Kenny跟很多中环精英一样,除了咒骂政府无能,就是抱怨无法工作造成损失,脑海里压根儿没有更大的危机感。
“这里是香港,不可能就这么给遗弃的!”
对于Kenny来说,这个“不可能”更深印在脑海。当你是个一年佣金赚八位数字的投资银行家时,自我感觉是多么的强大,多么的无坚不摧。在你的世界里,绝对不会发生超越常识的事情。
可是再过几天,当Kenny发觉再多的钱都买不到食物和水,竟然要住在过亿的西九豪宅里饿肚子时,原有的坚强信念开始出现裂痕。
——说不定,真的有远超我们想象的严重事情发生了……
自小成绩优秀的Kenny,对一切没有实用价值的书嗤之以鼻,科幻小说或电影从来不看,“大关机”并没有让他联想起什么丧尸、外星人或者核战危机。他只知道香港现在出了很大的问题。
不行了,要走,要逃出香港。这是Kenny得出最自然的结论。反正已经不是他人生的第一次。三十几年前,当他还是小学生时,就因为香港前途问题,跟家人加入了移民大军。说好听是“移民”,实际跟逃亡没有很大分别。
Kenny还未有家室,反倒住在同一座大厦楼下的弟弟已经结婚,生了一个儿子。Kenny下去找弟弟,发现他们早已收拾了行李。原来大家想法相同。
“机场和码头一定都没有运作。直接自己驾车回内地吧!”弟弟建议说。
四人坐着Kenny的中港车牌“平治”出发。一边驾驶时Kenny已经在想,应该找哪几个内地朋友帮忙。香港的通讯全断掉,现在根本联络不到,只好等过了关再说……
车子在半途时,渐渐下起大雨来。没有路灯,晚上的公路能见度很低。距离关口应该已经不远,可是Kenny还没有见到灯光。
——难道这大停电,连边界另一头都波及了吗?
侄儿一直把脸贴在窗前向外看,这时突然说:“爸爸,出面有很多没有人的车子……”
“大人已经很烦了,别胡说!”弟妇斥责他。
此时在前头的黑暗远方,Kenny隐约看见爆闪的光点。车窗接连受到穿透性的重击。
Kenny还未知道怎么回事,邻座弟弟喷洒的鲜血已经溅到他脸上。
他本能地扭转方向盘。轮胎因湿滑失控,铲上路旁草丛,横向翻转。猛烈的扫射仍没有放过“平治”,持续了约十秒,直到车子毫无动静为止。
Kenny隔了几秒,才确定自己奇迹生存。弟弟夫妇和侄儿都已经被射成不似人形。他强忍着精神的巨大冲击,从冒烟的车子缓缓爬出去,一直在暗黑的草丛爬行,拼命远离死亡和危险……
Kenny此刻休息过了,蹒跚站起来。一种极强烈的窒息感觉淹没心头。不止是因为惨失至亲,还因为知道了一个骇人的事实:香港不只内部停顿,边界也都被封锁了!而且是用上这等手段!是完完全全的“shutdown”!
“不!一定还有方法的……一定要走……要活下去……”Kenny呜咽哭着,翻找身上口袋剩下些什么。钱包还在,里面三张黑信用卡和大叠钞票,平日是护身符,这种时候却成了彻底的废物。浸湿烂掉的雪茄和火柴。还有……
Kenny摸到口袋一件东西,眼睛一亮。他吃力地走到公路旁,坐着等待。
过了大概一小时,雨都停下来后,公路尽头出现汽车灯光。
Kenny冲出去,用身体去拦那正前往边界的七人车。
“不要去!一接近就开枪杀人!边界已经封锁了!我有——”Kenny的身体被七人车撞飞。车子没有慢下来半点,仍向关卡的方向驶去。
奄奄一息的Kenny躺在路旁,手里仍然紧握着那东西不放,是一条游艇的钥匙。
Kenny全身都好像散掉了。那一刻他却感觉不到痛苦,而是幻想身在阳光下的海中央,驾着游艇自由自在地离去——虽然,那游艇其实不是他的,只是一个大客借给他使用。
在他断气之前的一刻,Kenny第二次听到远方那连串的机枪扫射声。
两天之后,Kenny那个大客试图全家乘游艇逃出港境,结果在即将进入公海范围之前,连人带船被炸成碎片,沉入深沉的海底。
香港,已经成了无法逃脱的囚笼。
Week 3:新社会
根据社会学家韦伯的定义,一个国家/政权,无非就是“暴力的垄断者”。
龙哥没读完中三,什么叫“社会学”都不知道,但他很明白这道理。二十几年的江湖经验,教会他一切。
201X年8月10日的下午。龙哥坐在石梨贝水塘岸边乘凉。他脱掉了花衬衣,露出胸口一双颜色变淡的飞鹰纹身,嘴角叼着薄荷烟,手里握着牛肉刀,看着反射阳光的水面陷入深思。
他四十四岁,年轻时很自豪的肌肉已经开始松弛,肚腩因为每星期太多火锅与啤酒而鼓起,染棕的头发则日渐呈现V字额。他还以为自己以后都不用再拿刀干活。想到这里不禁苦笑。
自从三星期前“大关机”开始,全香港停电、停水、通信交通断绝、政府失踪、边界封锁……市面的打砸抢掠还没有出现之前,龙哥已经很敏锐意识到:
——这种混乱,不就是蛊惑仔的世界吗?
在他的职业里,没有比“叠马”更重要的事。“大关机”发生时,他幸好就在旗下小巴站头,为了节省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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