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草为城》第92章


家中老人,只得取了电筒,自己来寻找。
几代人的老坟,又加这几十年的变迁,周围都变了样,这两兄弟东摸摸西摸摸,惊飞了几多夜鸟,扰乱了几多秋虫,秋茶在他们的拨弄中哗啦啦地响个不停,但他们依然不能确定那株旧年的新茶,焦虑和痛苦烧干了他们的泪水。得茶还时不时地担心着怕有人跟踪得放,摸索一会儿就直起身体来,看看远处山下的龙井小路,依稀有光,他立刻就让得放蹲下来,一动不动。两兄弟这样摸索了很久,终于放弃了努力,找了一蓬大茶,得茶看了看说:“这是太爷爷,我们挨着他坐。”得放也不吭声,坐下了,拿出一包烟来,取一枝给得茶,得茶看了看弟弟在暗夜里的模糊的面容,说:“你还真抽上了。”两人各自抽着那劣质的香烟,静悄悄地等着长辈们的到来。
月亮倒是很大很圆,不过时常穿行人阴云,一会儿又钻了出来。星光下的茶园明明灭灭,一会儿发出蜡般的色泽,像靓丽少女,一会儿没人暗夜,却像个阴郁的男人。得茶已经记不得他有多少天没有度过这样清寂的夜晚了。从前在养母家求学时,夜里他是常常到父母的墓前去的,今天的这片茶园让他想到了那些日子。他拍了拍兄弟的肩膀,仿佛为了要减轻他思念母亲的痛苦,说:“别着急,爷爷说要来,就一定会来的。”得放的唇边亮着那微弱的一点红,劣质烟味就在兄弟间弥漫开来,他淡淡地说:“我不着急。”他看了看哥哥,又补充说,“其实我常到这里来。有几篇文章就是在这里起草的。”得茶不想跟他再争论,另外找了一个话题,说:“我还真担心你把那姑娘再带来。”“她是想来的,我没让她来,盼姑姑到城里去接爷爷他们了,白姐姐身体不大好,我怕她一个人呆在山里出事。”得茶一下子问住了,听到她身体不好的消息,他就站了起来:他为什么会这样狭隘,他为什么跨不过这一道关口——谁的孩子难道就那么重要吗?他狠狠地吸了口烟,悔恨和说不出来的无所适从,堵住了他的胸口。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弟弟问他:“大哥,他觉得她怎么样?”得茶吓了一跳,以为他问的是白夜,此时月亮又出来了,清辉普照大地,茶园里的枝枝条条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弟弟眉间的那粒红病也在月光下闪闪发光。他的声音也变了,变得像月光一样柔和。他的漂亮的大眼睛在月光下蓄满了少年人的深情。得茶突然明白,他指的是另一个姑娘,连忙说:“好啊,很好啊!不过你现在问我这个是不是太早了?”“那你就答应我一件事。”得放转过脸来,看着哥哥,说,“我不相信会发生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可是,事情真要像你说的那样发生,你得答应我照顾爱光。”得茶怔住了,得放变成了另一个人,变成了那个他仿佛不认识的年轻人。他耸了耸肩,不想把这重大的托付表现得太隆重,说:“这算个什么事情,我现在也会照顾你们。”“你要当着先人起誓,对茶起誓,”得放说,“当着我妈妈的灵魂起誓!”得放那么激动,让得茶不知所措起来,他一边说“好的,我起誓”,一边站了起来说:“好像事情还没到那么严重的地步。昨夜是抄过了家,不过没抄出东西,再说也不是公安机关,也没有通缉令捕你。”得放依旧蹲着,说:“这个我知道。不过我不理解你对女人的态度,你对白姐姐就没有行使你的责任。”他说这话时,不像一个十八岁的青年,却更像一个已婚的男人。
得茶一下子误解了他的话,他蹲下去,失态地一把揪住弟弟的胸口,失声轻吼:“我再跟你说一遍,这孩子不是我的!”“我不明白这对你怎么就会变得那么重要。如果爱光碰到这样的事情,我是说,这样的痛苦和凌辱,我会更加爱她。更加更加更加更加……爱她……”他说得气急起来,发出了急促的声音,“大哥,你不知道你对白姐姐意味着什么,她有那么丰富的心灵和智慧,她只是缺乏力量,因为她所有的力量都被提前用完了。她无所依靠,我在北京时就看出来了,她没有人可以依靠……”“是她不让我见她——”“她是女人!”得放打断了他的话,“你对她的感情太复杂了!你本来应该听懂她的意思!”·"闭嘴!“”——所以你也不知道爱光有多好,你永远也不会知道爱光有多好,我现在是多么多么地爱她。我现在和你坐在一起,我多么想把你换成她,刚才我们在寻找妈妈的骨灰,我想要是和我寻找的是她,那该多好。如果我们找到了,和我抱头痛哭的人当中,要是有她那该多好。对不起,我并不是说你对我不重要,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笨拙地还要解释,彼得茶挡住了,说:”我明白……“然后就一个人走到茶丛中去了。他远远背着得放一个人站在茶丛中,有的茶蓬和他差不多高,他看上去仿佛也成了一株茶树。天上的乌云散了,月亮奇迹般地挂在天空,因为无遮无挡,月亮看上去是。那么孤独,那么无依无靠。呜呜咽咽的,那是什么声音?是得放用小布朗送给他的萧吹奏呢,小布朗正在天台山中避难,他不能来,得放就把他的萧拿来了。但他不会吹奏,只能发出一些萧才会有的特殊的声音。得茶站在茶丛中,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流泪,弟弟的话击中了他,弟弟的呜咽的萧声击中了他……得放把他的感觉全都说出来了,如果此刻,是他和她坐在一起,是他们在茶园中抱头痛哭……他为什么不敢见她,什么事情把他变得那么复杂胆怯,他依然说不清楚,但他相信一旦见到她她会清楚的,他要立刻就去见她,马上,现在——一豆烛光朝他们奔驰而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那个身影终于在茶园边缘停住了,他们看见了那个单薄的细长老人,甚至看见了月光下的那根断指。只见他分开了茶道,朝得茶走来,得茶惊讶地问:”爷爷,怎么只来了你一个人?“他没有听见爷爷回答,爷爷突然用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他听见他说:”等一等,等一等。“他说着蹲了下去。得茶连忙上去扶起爷爷,焦急地问:”爷爷,你眼睛怎么啦?“得放也停止了萧声,他惊得全身的汗都凉透了,朝他们跑去时,身边的茶蓬哗啦啦地响动着,他们等了好久,才看到大爷爷站了起来,说:”现在好了,看见了。“然后对着得放说:”得放,你爷爷要到这里来了,我是说,要到这里来陪你妈妈了……“月亮仿佛也不忍听到这样的消息,它就一下子躲进云层,茶园顿时就陷入黑暗之中了……
第24章
老人在受难,新人在出生,年轻人在逃亡。通过得茶和小布朗的秘密安排,得放潜人杭州以东的崇山峻岭之中。
天台山,山有八重,四面如一,当斗牛之分,上应台宿,故日天台。从地图上看,它位于浙江东南,南接括苍,西连四明,跨天台、新昌、宁海、奉化、勤县,东北向人海,构成舟山群岛,它那西南与东北的走向,亦成了钱塘江、两江和灵江的分水岭。唐诗僧灵彻诗云:天台众峰处,华顶当其空,有时半不见,崔克在其中。六十年代初,天台主峰华顶来了一群杭州知青,建起了林场和茶场。动乱以来,秩序不再,这里有许多人下山了,留着几个守林人和一些空房子,布朗一到这里,就和得茶取得了秘密联系,现在他再也不敢乱说乱动了,他得成为他们杭家人的坚强后盾。
得放安顿好嘉平爷爷的后事之后,由得茶陪着来此山中。得茶这样做,一旦发觉,自然冒天下之大不匙。得放还阻止过他,说:“吴坤正愁抓不到你把柄呢。”得茶摇摇头,他突然觉得那些事情的可笑,他要回到他的茶上去。很久以来他就心仪此山,不仅因为山中有国清寺,还因为日僧最澄与荣西都来此山留学,茶之东渡,此山为重。他要重新捡起他的学问,就从现在开始。只是他不曾想到,第一次访天台,他会以送一个落难者为由来到这里罢了。
国清寺在天台山南麓,得茶他们一路上来,过寒拾亭,就坐在丰干桥头休息。这丰干,与寒山拾得,都是唐代国清寺的高僧,桥却是宋时的古迹,菩萨保佑,古刹建在山中,小将们砸城里的四旧一时忙不过来,这里的四旧成了漏网之鱼留下来了。得茶一行坐在桥头,见此时寺门已封,陪他们一起来的那位金华采花少女的表哥、名叫小释的林场青工,开了一句玩笑,说:“去占个卦看看我们还能不能反过来。”布朗看看得放,说:“占什么卦?和尚尼姑都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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