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之远》第3章


我最慈祥的爸爸看到他二十一岁的女儿坐在电视前面看六岁的时候曾看过的动画片《绿野仙踪》,哭得这样伤心。他恍恍地站在门边,觉得又回到了很久很久的从前,他的小女儿还只有六岁,咬着一枚清凉的糖果目不转睛地看动画片,因为主人公的生死别离不时地掉下伤心的眼泪。他看着哭得那么可怜的她,想很快地走过去抱住她。可是此刻他们已经是这样的遥远。
假如说那天我是一个人跑去看了电影的,那不是一个呈现于我梦中的场景,那么我应该是去了如意剧院,在下午。不过按照常理来说,如意剧院是从来不放艺术电影的,奇斯洛夫斯基的电影他们不会考虑。
那个下午我在如意剧院看的是《薇若妮卡的双重生命》。
这是小间的放映厅,我坐在最后一排,脚下面踩着厚厚的瓜子壳和半截的劣质烟。没有一盏灯,甚至没有通向安全出口的指示灯。闪烁的大屏幕上是个眼神像藤蔓一样捆绑住我的女孩,或者说两个。昏黄的、满天落叶飞舞的场景把我提前带到了秋季。女孩穿着厚厚长长的大风衣,微卷的短发,瞳仁格外分明。
秋天的骤然出现让我有些应接不暇。我紧紧地抱住双臂,冷。通常我很害怕电影院的,因为没有了听觉之后,视觉就是我保证自己安全的唯一凭借,而在电影院,在比夜色更加虚伪更加浑浊的漆黑中,我总是感到自己身处于巨大的危险之中。
没有几个人坐在这里观看,屏幕多是暖红色,下面闪烁着白色的中文字幕。电影里那个波兰的名叫薇若妮卡的女孩一直在唱歌,不过我听不见。她的嘴唇像盛放的牵牛花一般有着千姿百态的美好形状,我不禁伸出手,手指在虚空的前方划过圆圈,仿佛我可以触碰到那张嘴唇,仿佛我触碰到了那张嘴唇,就可以听到那些歌声。
……两个薇若妮卡,一个生活在波兰,一个生活在法国。谁也不知道彼此的存在,但是谁又都感到生命中有另外一个自己存在别处。 她们在各自的生活轨道上行进着,冥冥之中却息息相连,她们触觉相通,一个被火灼伤了,另外一个也会痛。波兰的薇若妮卡在她心爱的舞台上倒了下去,死在自己极致的歌声里,同一时刻,在激烈地做爱的法国的薇若妮卡在情人的怀抱里流下了眼泪,她忽然感到丢失了最重要的,在远方,未可知可是最重要的一部分,于是忽然对眼前的一切很厌弃。她因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到恐慌。
法国的薇若妮卡继续着作为一名音乐老师的生活,她在一场歌剧表演中认识了木偶艺人,同时也是一个儿童小说作家。木偶艺人用各种奇妙的小手段把她引领到他的面前,此时,薇若妮卡已经爱上了木偶艺人。
“说吧,说吧,把你的一切讲给我。”木偶艺人面含微笑,充满爱意地对薇若妮卡说。
她的一切是什么呢?正当她不知从何说起的时候,木偶艺人在她的旧物里发现了一张她在波兰时随意拍下的风景照片——照片上有一个女孩,穿着厚重的大外套,一双充满期待的眼睛看向镜头,仿佛看到了未来。可是那照片上的女孩,却并不是法国的薇若妮卡。法国的薇若妮卡惊讶地看着照片上这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女子,终于失声痛哭,她知道那个和她一样的女孩曾在她的生命里存在过,并且永远地消失了。
薇若妮卡看着木偶艺人新制的和她一个模样的木偶,她惊奇地发现,他制作了两个完全一样的木偶。为什么是两个?她问。我在表演的时候总是很轻易就把它弄坏了——一个坏了另一个可以替换。
木偶艺人要写一部关于两个女孩的书,他耐心地念给她听:
“两岁时,一个女孩的手指被火灼伤,另一个则见火自动缩手。……”
……我一直在发抖,坐在初夏的电影院里可是还是这样的寒冷。波兰的薇若妮卡死去的时候,我感到一阵剜心的疼痛,是一种恍然大悟的疼痛。唔,她不在了。
唔,她已经不在了。
耳朵里竟然渐渐地溢满了声音,开始我不能辨别那是什么声音,因为它像厚厚的云层一般,一浪一浪地覆盖过去。似乎是推移过来的潮声,一直漫过来盖住了我的身体。后来潮声终于平息,水一下从中央分开,分向两边,我可以听到细微的说话声音。是电影中的法国女孩在说话吗?
她说,你感到我了吗?
不,不是电影里的薇若妮卡,完全不是。她是一个跛脚的中国女孩,她站在法国薇若妮卡的名字和影子下面,伸出怯弱的手指,问我:你感到我了吗?
女孩,跛着脚的女孩从海底从潮声里走出来。她在我身前身后的影子里,在我炽白明亮的眼底,在我不能尽述的所有情节碎片里。女孩赤脚,蜷曲着身体,像半含苞的蕾,细细的一小枝,被歪歪斜斜地插在一件飘飘荡荡的堇色连身裙里面,幽幽地跳过来。她是跳着过来的,脚在地板上发出砰砰的声音,仿佛身体里的骨头都冲撞了出来。头发从背后掉到前面,像节日的废败的焰火一样上上下下做着缺乏节奏的惯性运动。
女孩,跛着脚的女孩像断了挂线的玩偶,失去了明确的方向,摇摆不定,可是仍是要前行。她有一张缀满水的脸,脖子特别白,而脸是淡淡的苹果色。衣服是那样的陈旧,只有脸像是新长出来的果实一样馥郁芬芳。她的嘴边含着一个非常易碎的微笑,在那上下起伏的跳跃中,我害怕极了,我害怕她的微笑一下就从嘴边掉了下去,像夭折的蝴蝶一样,化作一阵粉屑摔碎在地上。
女孩还在以半圆形的弧形跳跃前行。电影院的光滑的地面上她像一只将死的天鹅一样的妩媚。这是我那个生活在别处的替换玩偶,这是我那个优雅的镜中女孩。亲爱,我的亲爱,我终于完完全全想起了你和从前的种种,此时此刻,我像电影中生活在法国的薇若妮卡一样失声痛哭。我知道亲爱的女孩已经不在了,身体里缺失的器官是真真切切的不在了。
我的耳朵终于被修好了,被她修好了。她叫我不要害怕,她说她在天上,在遥远的地方,可是不管在哪里,她可以来当我的耳朵,她把所有发生的事,所有来去过的声音都告诉给我。所以她又在这里,在我的周遭。
我坐在初夏的电影院里,在忽明忽暗的电影屏幕前和我亲爱的女孩遇见。我知道我们本来是一起的,通在一起的,我的耳膜的另一端和她相连,我听不到是因为她不在了。她现在坐在我的右边,坐在我的左边,坐在我的无处不在。她抚我的脸,抚我的耳朵,一遍一遍地叫着我的名字,宛宛,宛宛。这时我分明听到了。我终于感到,一切都回来了……
有些小时候的事情它们总是在。它们在,它们追着我跑。这个时候我的耳朵里就会响起一些风的声音,有时候有人的言语,女孩的喘息,叹气。还有头发断裂的声音。多年,这些声音一直和我一起,我已经确信,它们对我并无恶意,然而我仍旧无法对它们释怀。就像善良的鬼们仍旧得不到人的喜爱。
我已经不能准确地说出幻听这种病是什么时候缠上我的了,而我的耳朵又在什么时候被乱七八糟的声音缠绕住,仿佛是从小就有。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在傍晚的时候能听见风和潮汐的声音。此起彼伏的海仿佛就在我的脚下,然而我妈妈却说我们的城市离海很远,她说等我再长大一点就领我去看海。有的时候,我在吃饭,便能听见我之外的另一个咀嚼的声音。那细碎的咀嚼声伴着我咽下口中的鱼和蔬菜,还有的时候甚至有喝汤以及汤匙碰在碗上的声音。我妈妈常常看见我拿着汤匙发呆,她看见我紧锁眉头,一言不发地低着头。可怜的女人,她一直都认为是她做得食物我不喜欢。
夜晚也许有哭泣的声音,甚至在我已经入睡之后,那声音像一扇缓缓打开的门一样一点点开启。我坐起来,坐在黑暗的不见光的房间里。门仍旧是关的,可是哭泣声已经溢满了我的耳朵。女孩子的压抑声音像忽然坍塌下来的一朵云彩一样压住了我。雨滴淋湿了我。我盖着厚厚的被子却感到滚滚而来的寒冷,我在山洞吗?我被围困或者捕捉了吗?这些对年幼的我来说都像空白而光滑的墙壁一样无从攀援,我无从知道这些声音后面隐藏着什么。
还有唱歌,有的时候无端地唱了起来,仍旧是哭泣的那女孩,我猜测,她唱起歌来。我记得我第一次听见歌声的时候我跑进浴室把自己关起来,我在这小小的空间里努力地听那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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