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之远》第22章


我于是就打开了它。里面有一叠照片。我拿出来,借着灯光看。
女孩的照片,从7岁到19岁。还有她和纪言的合影,从小女孩到妙龄少女。
7岁的照片上,我能清晰地认出,那个女孩就是段小沐。7岁的她,面容和我最后一次见到的她毫无分别,狭瘦的脸,灰紫色的两腮。眼睛里的东西即便是在照片这样的静态下,也能看出来是不停流动的,像两个很轻易就能溺死人的漩涡。然而照片上的她还是和当年的她有分明的不同——照片上的她架着双拐,歪歪扭扭地靠在纪言的身上 。我终于悟出纪言让我看照片的用意了。我明白过来,段小沐架着拐杖是由于我在那次摇秋千的事件中, 弄断了她的腿。纪言让我看这些的目的是让我认错。在这样一个时刻,我并未感到愧疚。因为我始终认为这是一场彼此对抗,彼此争斗的战争。 那么战争的双方都要承担战争的后果。须知这些年来,我的心绞痛和我的幻听从没有离开过,何况她也同样把右腿的疼痛施于了我,不是吗?为此我放弃了舞蹈。也就是说,这个魔鬼,她从未从我的身上走开。我们已经是两败俱伤。
我心里乱得很,只好接着看照片。
八岁的段小沐换了一身衣服,还是架着拐杖,站在纪言的旁边。
九岁,十岁,每年一张照片,唯见段小沐换了衣服,不变的姿势,不变的拐杖。
十八岁的相片上,段小沐坐在台灯前,正在缝制东西,——她手中捏着的那个小东西正是纪言的书包上挂着的那个小玩偶。原来是她绣了送给他的。
直到19岁的这张,段小沐已经完完全全变了模样,单看这一张,我已经不能认出她。她看上去仍旧是个病态的姑娘,苍紫的脸色,狭长的脸庞,没有一点水分的头发,可是她有一双非常明亮的眼睛。眼瞳里聚满了夏夜的萤火虫一般的光亮,眼底是沉静的褐色,看上去好比有一条深深的大道在眼睛里面,一直通向未知的桃花源,非常引人入胜。
我必须承认,这样的一双眼睛,无论在谁看来,都是美好以及可以信赖的,你无法把她和魔鬼联系起来。
此时我已经坐在了教堂的地上,那些照片颓然地散落在我的腿上,以及地上。我的手里始终拿的是那张她19岁的照片。我犹豫不决地一次一次地把手抬起来,仔细看着这双眼睛,这双眼睛像深深庭院里的馥郁芬芳的紫罗兰一般,明媚的香气把整个庭院里的阴翳都压下去了。她的样子已经完全颠覆了我心里原先那个魔鬼的形象。
我想夜晚已经到了。可是我无法确定。这教堂不能透进一丝的外面的光,只有遥远的顶子上挂着一盏不断有灰尘抖落下来的灯。教堂的夜晚格外可怕,我感觉那个叫耶稣的人在走近我,他的身后好像还跟着很多的人,我是平躺在地上的,他们凑过来,像围观一个病人一样地围住我,观看着我。他们也许是切开了我的心脏,我的心脏肯定是巳ィ玫舻摹耸蔽业男脑嘤痔哿似鹄础N曳路鸶械缴硖謇锏牟考嫉袅顺隼矗沂强招牡模沂谴┩噶说摹I粢蚕翊┝讼叩姆珞菀谎灰T洞Φ娜饲6牛游业牧街欢渲屑浞衫捶扇ァN抑沼冢粝卵劾崂础?br /> 纪言,我如何能不恨你呢?你将我关在了我最害怕的地方,你将我投入黑穴里,用她的照片来刺痛我,我现在仰面向天,却不敢睁开眼睛,那明晃晃的教堂吊灯下,我仿佛被它罩住了。我在它的炽烤下,已经是风干了的。
整个夜晚我都被关在这如洞穴如坟墓一般的教堂里。我没有力气再去门口叫了,我只是躺着,听我的腕表嘀嗒嘀嗒的,像山洞里的泉水一样流淌出去,我真的要干涸了。
门再打开的时候是次日的清晨,我感到曦光泼洒在我整个冰冷的额头和面部,像是要浇醒这个昨夜酩酊大醉的酒鬼。可是我仍旧不动,平躺在那里。我能感觉到有渐渐走近的脚步声,细碎而小心,不睁开眼睛我也能够判断出那是纪言了。
纪言在我的身旁坐下,他很久都没有说话,我也不开口,还是这么躺着,我手里捏着的是段小沐的照片,我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如果有的话,我也许还会把那张照片捏碎了。
纪言把我扶起来,我的整个身体都软软的,仿佛已经不能坐起来——他只好用手在后面撑着我的背:
“对不起。把你关起来这么久。”
我把手里的照片松开,忽然间有了一股很充足的力量。我突然举起手,一个耳光扇在纪言的脸上。纪言没有理会我这只打他的手,也没有理会他红透了的半张脸。他只是拣起那张照片来,然后缓缓地说:
“跟我回去见小沐,好吗?我把你领到这间教堂里是希望你在这里反思你做过的事情,希望你在这里忏悔,然后你能回心转意,跟我回去见段小沐。”
我摆脱了纪言那只在我身后支撑我的手,然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向教堂的大门走去。这是鬼房子,我得立刻出去。
我头也不回地出了教堂的门。站在荒芜的山脚,却看不见前行的路。
他很快跟上我说:“跟我走,我带你下山。”
我重新回到学校宿舍的时候已经是中午。走进房间,我就看到了坐在书桌旁,神情不安的唐晓。我按下心上的火,一头栽在自己床上。可是没有几秒钟唐晓就站起来,走过来,在我的床边坐下,头探着看着我。她小声试探着问:
“姐姐,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呢?你,你,整夜都和纪言在一起吗?”
我再也不能忍受她这样的提问。我猛然坐起来,几乎是咆哮地说:
“你究竟想怎么样呢?你既然那么在意我是否和他过了一夜,你干什么还要告诉他我在哪里呢?”
她低头不说话,等我又躺下恢复了平静,她才抽泣着说;
“姐姐,你可知道,他的任何要求我都无法拒绝。”
我从那次在教堂被囚禁之后,陷入了绝境。是的,绝境。
我不敢正视所有的镜子。那当然应该是我的脸。可是如果我再对着它看得久一点,它那明亮的玻璃平面中显现出的,将是一双火炭般滋滋烧着的眼瞳。它们从破碎的瓦块中钻出来——天知道我干净的屋子里怎么会有破碎的瓦块。女孩的目光把我的在镜中的身体一点一点撬起来,使我变得如哈哈镜里的娃娃一般整个身体扭曲。那双眼睛不断不断扩大,逐渐占据了主要的位置,把我从镜子里一点一点挤了出去。——当我再看去的时候,镜子正中的位置是她的眼睛,赫然地长在我的脸上。
魔鬼已经深入我的骨髓并且渐渐修改了我的容貌吗?这是作为我把她从秋千上推下来的报复吗?更恶的梦此刻正在来抓住我的途中吗?
我和唐晓住的那间学校的宿舍很大,刚刚搬过来不久的时候,唐晓就买了一面特别大的镜子,——几乎有整面墙壁那么大。唐晓喜欢对着它跳跳舞,练练唱歌的口型。在一个猛然醒来的清晨,我迷迷地睁开眼睛,看见那镜子里摆满了我的脸,我的脸,可是却长满了她的眼睛。她那葡萄色的瞳仁,沾染了些许曦光,明晃晃地旋转流动着,像个涨满了灾难的漩涡。它不该是我的脸庞,我蓦地坐起来,从床头柜上抓起一盏玻璃灯罩的台灯就向那面大镜子砸过去。镜子迅速地产生了一个缺口,然后它像被加工的一条鱼一样,鳞甲状的碎片一片一片地散落下来,哗啦哗啦地掉在了地上。我身旁熟睡的唐晓被惊醒了,她坐起来,惊惧地看着那扇破损的镜子,还有在地上滚爬的电灯泡,小碎片。
“你怎么了姐姐?”她叫。
“嘿嘿。”我感到满足和快意。
我的耳际又有了遥远的声音,段小沐在喋喋不休。我忽然又感到了烦躁不安。我从床上翻身起来,赤脚在卧室的地板上走,一直走到那些碎玻璃上,仍旧坦然地不躲不避地踩着它们过去。立刻有血从我的脚底溢出来,仿佛我的脚下聚过来一片彩霞。流出的血使我镇定下来:
“嘿嘿。”我踱着步子,像个优雅的疯子,缓缓地放着自己的血。
我一直处于无法走出的低潮,和唐晓也在冷战。她走近我,无论是兴奋地,还是怯怯地,讨好地对我说话,我都不睬。其实看见唐晓柔和的小脸,我真的是忍不住要原谅她的,可是我知道我只要和她好起来,她还是会把纪言带进我的生活里。她不能离开他,她早已沦为他的一颗卫星。她转得神魂颠倒却无知无觉。所以我仍旧坚持对唐晓的冷淡态度。
可是纪言已然是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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