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灵》第31章


我确信那个梦是早已等在睡眠里的,就像我现在确信过去所有发生在睡眠里的梦都是早已等在那里的一样。我梦见我的父亲谢未阳以一种以前我从没见过的方式出现,以前我见过他表情模糊地站在卧室门口,看着我母亲白露用那把锋利的蒙古小猎刀割腕自杀,还见过他柔软温暖的唇。这次我梦见的不是这两种情况,而是跟血有关的另一种情况,血来自他自己。
确切地说,从梦里醒来之后,我的回忆在最初几分钟内是模糊的,我记不起来那些血到底是从老谢身体的哪个部位流出来的了,由此可见我父亲老谢以这种方式出现完全出乎我潜意识的预料。
我醒来之后卧室的灯还亮着,这使我的恐惧感多少得到了一些缓冲,我不必像以往那样在黑暗里屏息躺上一阵才敢活动身体。我是歪倒在地毯上睡过去的,醒来之后我继续保持着歪倒的姿势,努力回忆那些血的来处,发现我能回忆起来的情形大约只有一种,即,它们是从老谢全身流淌出来的,他似乎全身毛孔都在向外渗血,像夏天跑完一万米长跑后的汗腺分泌汗液一样。
这种样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相比起我母亲白露的手腕流血来说,前者似乎更有理由令我惊惧。如果将这两种死亡放在一起进行比较的话,割腕自杀毕竟是一种痛快的死亡,而全身渗血则完全是一种凌迟的死亡。
这个梦它想向我说明什么?我坚信出现在我睡眠里的梦都不是凭空而至的,就是说,我父亲老谢将要继白露而死亡?如果是,那就一定跟西西有关,我父亲老谢的脸色已经越来越晦暗了,跟一只猫的魂灵纠缠,他能得到什么结果?也许只有死亡。
我觉得身上有些冷,这个时候我想起了抽屉里的那个空烟盒,我几乎可以肯定它已经在我睡着的这段时间里变回原样了。事情的确符合我的想像,我拉开抽屉后见到的是上个世纪我母亲白露生前爱抽的那种烟,烟盒里空空的,那两支剩下的烟已经让我白天当成将军烟给抽了。这让我多少感到有些可惜,我想我得尽快见到西西,跟她再要两盒。
刚刚过去的这个梦掠夺了我余下的睡眠欲望,我在凌晨时分按捺不住地给老谢打电话,他的声音充满了情欲的暧昧气息。我直截了当地问西西是不是在他旁边,他似乎一点也不打算照顾我的情绪,没有什么犹豫地说是,我在电话里把声音提高了八度,说,她根本就不是人类,而是一只死去二十多年的猫,跟她睡觉和跟狐狸精睡觉有什么区别?老谢就像没听到我的话,反而问我是不是头疼又犯了,我说好吧老谢,我早晚死给你看,我死了你就得意了。
我趴在窗台上看楼下的罂粟花,看到凌晨三点的时候,小区里下起了一场大雾,大雾弥漫了楼房和花圃,我知道是西西,那只妖媚的猫的魂灵从我父亲老谢身边回来了。她是不能在老谢那里过夜的,黎明的曙光会是她的终结者。
第十四章
我戴着从他口袋里偷来的那枚浮雕猫发卡去见老谢。
我去见老谢的时候特意穿了一身黑衣裙,六月了,黑色的裙子不太好买,但我还是如愿以偿地在韩国服装屋买到了一套,看起来还挺不错。韩国人的衣服做得很精致。
老谢对我的穿戴不以为然,甚至轻微地皱了一下眉。我说难道只有西西穿黑的才好看?
老谢又皱了一下眉说,你能不能不这么总是针对西西?
我说她是你什么人哪比我还重要吗?她只不过是一只猫而已,其实你自己也是这样怀疑的,否则你拿她的一只发卡干什么?
老谢说一只发卡算什么?
我说一只发卡当然不算什么了,但西西戴的发卡就不一样了,她为什么戴的全是猫图案的啊?她戴的那些发卡我在整个烟台市都没有见过。
老谢的坚持让我感到很伤心,也许他明明知道西西是只猫了,却还是不肯放手。我跟他讲我昨晚做过的那个梦,他全身都在向外渗血,最后,我小说里写到过的那条冥河吞没了他。
老谢说是我的神经过于衰弱才导致了频繁做梦,我否认了这一点,我说我很健康,我不用上班,即使夜里做一些怪梦,每天上午也都在睡懒觉,睡眠充足是不会神经衰弱的。我说我就是不想让他跟那个猫精在一起,它会彻底吸干他的精髓,让他像一具枯骨一样死去,惨不忍睹。
老谢回避关于西西的话题,他问我跟那个牙科医生还来往吗?又犯过几次头疼,疼得厉害吗?我说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我喜欢头疼,我现在想跟你好好说说西西,你们到底打算干什么?
怎么能说无关紧要呢,老谢说,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在我打电话约老谢出来的时候,老谢丝毫没有犹豫地就答应了,他说他正好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跟我说,现在他打算说出这件非常重要的事了,尽管在我看来没有什么事情比让他明白应该远离西西重要。
但是在六月的茶室里,当老谢说他并不是我父亲的时候,我感到心脏经受了一场雪崩的来临。他把那些话弄得像铺天盖地倾覆下来的雪团,我感觉我瞬间就被埋没了。他说,谢小白,你并不是我的亲生女儿,你的母亲当年是怀着你嫁给我的,我也不知道你的父亲是谁。
想让一个人明白自己的身世,像老谢这样说上这么三句话就足够了。透过二楼的茶室窗口,看得到银杏树心形的叶子在阳光里轻微地擦着窗玻璃摆动,大街上走着表情淡漠的人,谁跟谁都互不相干。不知道谁家音像店里唱着矫情的歌,一个女孩从对面鲜花店里拿了一朵扶郎走出来。
我跟老谢之间隔着木质的桌子,精致的紫砂茶具,小水壶在电炉上吱吱地响,热气像魂一样飞出来,填充着寂寞的空气。我的泪哗哗地流出来。
你并不是我的亲生女儿,你的母亲当年是怀着你嫁给我的,我也不知道你的父亲是谁。此生这将是我最最信赖的三句话。
老谢说我本不想告诉你。是啊,我说,现在我们之间没有关系了,你的目的达到了,不用再听我的了,你可以名正言顺地离开我了。老谢说他不是这个意思,他只是觉得他应该让我知道真相。
反正我觉得老谢已经在远离我,我感觉得到他身后那面墙在一点一点后退,墙上的挂画逐渐变得模糊,花的桃色和枝叶的褐色渐渐混淆到了一起,像挂了一块没有洗净的抹布在墙上。老谢的五官也在变小变远,我分辨不清他的表情。这使我感到很害怕,这个屋子似乎在无限地拉长,我不知道它要拉长到哪里去,但我肯定它想彻底把老谢从我面前拉走。
我猛地蹦起来,隔着桌子去抓老谢的胳膊,老谢没料到我会有这么迅疾的动作,他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抬起胳膊,茶壶像重物一样翻倒,发出沉闷的巨响,淡绿色的茶水摊手摊脚地洇开来,凸显出了桌子清浅的木质纹路。
老谢的手被烫着了,他说没事。他自己掏出纸巾来拭干茶水,把茶壶扶正,去电炉上拿起吱吱冒气的水壶,重新向茶壶里续上水。我觉得很累,刚才的视觉幻象弄得我脑袋和眼都很累,我把腿从地上抬起来,放到榻榻米上,蜷起身子躺下来,我听见老谢说你睡会儿吧。
小巫女,半小时后我去你家。
手机短信息叮叮咚咚地响,我蜷在垫子上朦朦胧胧地梦见我的好朋友郑芬芳,她说她一点都没想到会是她的老公马路将她推下了楼。她说小白你要给我报仇,否则我就将一直做个可怜的冤死鬼,在地狱里永远得不到翻身。
我梦见我跟郑芬芳抱头大哭,我们俩的眼泪都很凉。
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了,仿佛掉进了无穷无尽的睡眠里。从茶室里醒来已经是午后了,我曾经的父亲老谢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离我而去,他在我睡着了的时候出去买了一个麦当劳的汉堡包和一杯奶,放在桌子上,小电炉的插头拔下来了,整个茶室里温暖而又寂静。
我从榻榻米上爬起来,想起那个走了的男人原本一直就不是我的父亲,雪崩的感觉不在了,不知道是应该悲伤还是应该高兴。后来我风卷残云地吃掉了那个汉堡包,喝光了牛奶,这个时候老板娘轻轻敲门进来,告诉我说老谢吩咐她照看正在睡觉的我。我拎起包问她老谢是否付过账了,她说付过了,还应该找八十二块钱,我说不用找了,就当付你的看护费了。
从茶室里出来之后我穿过马路到对面的花店买了几支剑兰,捧着它们去东方巴黎广场看了会儿音乐喷泉才回了家。骆桥半个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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