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障碍》第13章


这碗面条的价钱很关键。如果他给了十块,我们的面条馄饨也不能少给。我后悔事先没有问卖馄饨的价钱。那南方人显然也在后悔。凌晨五点,即便是十字路口也了无行人。南方人只得向我们求援,问我一碗面条值不值十块钱?我的脑子活动开了:如果帮他说话,势必得罪卖馄饨的。我们也得出十块钱事小,他的案板上就放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况且他说了自己的身份,是从大牛山下来的。南方人也许不知,可我清楚,那儿有一个劳改农常卖馄饨的看起来也像那一类人。但如果不帮南方人说话我们也得按十块钱一碗的价给。
急中生智,我问南方人:“十块钱一碗,里头搁的是什么?”我的智慧不在于问了一句巧妙的话,而在于使用了许城方言。如此一来就与南方人拉开距离,而与也说许城话的馄饨挑主接近了。卖馄饨的说:“是啊,你也不瞧瞧面条里头搁的是什么!值这个价。别说十块钱,二十、三十老子也敢要。你掏不掏?不掏就变二十了!”说着用勺子去敲南方人的头。南方人被迫掏了一张十元的,提着箱子过了马路。一面走一面回头说:“今天算我撞见鬼了!”
之后,我和王玉埋头吃。我们没有相互讲话。我在考虑吃完以后付钱的事。其间又用许城话要了一两次盐、辣椒什么的。卖馄饨的两次把勺子伸过来,给我盐和辣椒。总算吃完了,我问:“几个钱?”卖馄饨的说:“你是许城人,我不宰你。都是家门口的,我明天还在这块摆,你带两个人来砸挑子,我还划不来呢?他是出差的,乡下人,不是不宰白不宰呃?你说不是这个理?”我陪笑道:“是是。”卖馄饨的说:“我就收你五块钱吧。”
五块钱,我们还是挨宰了。按当时的物价,一碗三鲜面和一碗馄饨加起来撑死也不过两块五。我掏出一张十元的给卖馄饨的,他说没的找。此时商店都没有开门,没地方换零钱,卖馄饨的也不可能不收钱。我不愿再逗留下去,所以最后还是付了十元钱。好歹和那南方人相比,我们赚了一碗馄饨。
我带上王玉,继续上路往码头而去。此时天光已渐渐显露,路上出现了一些早起的行人。我们又穿过四个十字路口,最后抵达码头。王玉坐在自行车后,没有再抱我的腰,也没有说话。她默默无语,没有声息,从重量上感觉,也没有睡着。她大概为我刚才的表现在生气呢。如果她生气,也是我们相处以来的第一次。谢天谢地,事情已经到了最后收尾的时候。她气得很是时候——如果注定要生我的气的话,此时生气比任何时候都好。我是一个胆小鬼、自私的人,而且猥琐。谢天谢地,她能这样地理解我、后悔我们之间的行为,她但愿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离开我就像离开一块木头、一场恶梦,还有什么比这更好和更圆满的呢?没有了。对我来说,知道她生气也就得到了安慰。她会为我的软弱和卑微,为我的一切缺点而生气,和其他人一样,和赵燕、小惠一样,那真是太好了。我也就不必存有最后的一丝遗憾了。
王玉始终绷着脸,当我们坐在防波堤的水泥护栏上遥望那条船的时候她也一样。后来太阳出来了,映在她脸颊上。我去买刚刚能分辨出颜色来的红红的苹果。我捧着纸袋向她走近,近到足以看见她流泪的距离。很难说她面无表情是生气还是为了忍住不哭。
我呢?既不想流泪也不生气。我只想睡觉。我太疲倦了。接着我想起来了,韩东的一篇叫《利用》的小说是这样结尾:哦,朝霞,他们被它明确的无意义和平庸的渲染浸润了。
然而此刻,某种无意义的感觉只属于我。我看见王玉在哭,泪流满面。我们知道:一个人在哭的时候就一点也不虚无,尽管他(她)悲伤、委屈或莫名其妙,同时也很充实。
王玉回去后的一个星期,杨真死了。又过一段时间,从悲痛中稍稍解脱出来的东海找到我,向我表示感谢。他感谢我没有给他一个和王玉在一起的机会,否则他现在就会觉得对不起杨真了。他没有料到杨真会死得那么快。他说如果当时我给他机会,王玉肯定会和他上床的。他有这个把握。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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