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糜烂》第12章


“真是这样,我每天磅体重。”晓卉说。
她们自顾自说话,成淙陪着她们笑。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走在马路上,不会再有豆蔻年华的少女对他回首。
“很少看到美国人穿西装。”她瞥了他一眼,不无遗憾地说道,拿起筷子给自己夹菜。
“这身装束是为中国人准备的,他们看重这些。”他歉意地答道。
他们的目光突然撞上立刻又互相躲避。
晓卉开始吃菜,她觉得饿,奇怪的是她竟觉得饿。记得成淙走后,她才真正地喜欢上游泳,怀着恋情,孤独地在水中舞蹈,浮出水面,池边总会有热情的注视,那时候她才懂得怜惜自己的美丽。游泳后,她总是觉得饿,回家后妈妈烧了一砂锅红烧肉,用肉汤泡饭可吃三碗,饕餮的快感使失恋这个情绪变得十分次要。常常过后又为自己不合时宜的饥饿感遗憾,她内心的气象规律是相反的吗?应该阴云密布的时候,却晴穿碧日,明明是鸟语花香的春天,未料暴风骤雨降临,这种精神的背德行为她自己都无法控制。
一桌好菜。也只有到中国,才经常有大吃大喝的机会。她才发现,清华为她点了好几个久违的家常菜,剥皮大烤、咸菜豆瓣沙、黄泥螺,吃着吃着就思念起泡饭,这些菜原是下泡饭的。她便唤服务生拿饭来,顺便问他们三个是否要点儿饭,他们都摇头,纳闷地看着她把茶水倒进饭里筷子淘几下吃将起来,一起笑了,章霖嘀咕:“这么多菜吃不了,还吃什么饭呢?而且吃泡饭!”
“你不领市面,这叫返朴归真,是时髦。”清华说话很少不带刺的。
“那我们一不小心赶了一记时髦,家里天天吃泡饭呢!”章霖惊问。
晓卉捂着嘴笑,成淙笑微微地望她,旁边是清华尽收眼底的锐利的视线,她却如人无人之境,仔细地吐黄泥螺壳,唇上留着黑色泥浆。
结账时,成淙从清华的手中取过账单,从容不迫地付钱。男人为女人从容不迫地付账。这一刻,成淙很迷人,三个女人出神地望着他。
她忽然发现,成淙的手精致纤巧,跟她的丈夫一样,细腻柔软如女性。婚前,和丈夫的手偶而相握,心总是一跳一跳,不懂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婚后,丈夫因有慢性疾患,遵守医嘱分房睡,后来连手都不碰,不要碰,完全是一种生理性的厌恶。她的目光从成淙的手移开,那些联想不快乐也不合理,可心里边好像已被垃圾车碾过,留下了污秽的气味。
见晓卉心神不宁,章霖拉起清华欲走,“我们先走吧,再不走,他们俩把我们当大灯泡了。”
清华的脸瞬时阴暗下来,她朝成淙望去,深深地注视。甚至失神片刻的晓卉也意识到清华不同寻常的注视,她迷惘地看着他们,看看清华又看看成淙。成淙朝清华点头,默契地一笑:“我们再坐会儿,回去后我再给你电话。”
清华顺从地跟着章霖离去,成淙告诉晓卉:“她在帮我谈一笔生意。”
直到坐进酒店的大堂酒吧,蜡烛光在脸上明灭,绿色观叶植物屏障一般阻隔在本来是一览无余的空间,她接受他含笑的注视,才有怦然心动的感觉。
相爱的日子,他们互相写信,写恋爱的心绪,美丽飘忽的心绪,爱,这个字从来不出现在纸上。通了三年的信,直到恢复高考,他才从安徽农场考回上海,一年后,他去美国。这一年的大部分时间他在学校图书馆度过,她后来才知他是在这段时间恶补英语,同时却在犹豫是否去美国。这场恋爱几乎停留在意念上,在一起从来没有肌肤的交流。也许意念的空间更加巨大,回声才更加悠远。所以他离开她时,她并没有切肤的疼痛,她已经习惯把他留在记忆中,成为一段岁月的背景。这样面对面坐着,反而感到疏远,他们习惯的话语已随着青春消逝,重新建立话题是需要时间的,更何况他在她心中的位置一直没人替代,她无法与他正常交往。
见她不语,他也没话可说。不是没话说,是不敢说。在他的眼里,她依然漂亮也许更漂亮了,就像一朵花到了盛极的一刻,因而同时具有了衰败的意味。这样的女人谱写的爱情是以悲剧结尾的,因之,她以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态坐在他的面前,雕像一般,冷极,艳极。
他对她完全没有把握,即使当年,在她含苞欲放充满新鲜诱人的活力的时候,他也只是在遥远的地方向她抒情。他从来不敢在她的面前袒露自己,他曾经把对她的欲念当作罪恶,那些年他的欲念就像大合唱在身体的每一处高歌低吟,但他把它们封闭起来,封闭得如此严密,他把自己塑造成时代标榜的理想青年,女生的偶像……到了美国之后,才发现自己有多愚蠢,但已经来不及后悔,他需要对付另一种严酷的现实。后来许多年,为了补偿年轻时代的饥渴,他和西方人一样开放,放纵的结果是,他丧失了快感,这就像一场漫长的意淫,从来没法获得真正的满足。而苏晓卉是他少年时的性感偶像,永远遥不可及。
他的身体曾经最活跃的那一部分如今处于休憩状态,她的目光却充满过去的回忆,虽然他们开始了交谈,但也只是无关紧要的交谈,王顾左右而言他的交谈。他们唯一共同的感觉是:咫尺天涯。
心如止水反而使她极度倦怠,回到旅馆匆匆冲完澡扑上床没来得及拉开毯子便跌入梦乡。听到铃声拿起电话的时候,都没弄清楚自己在哪里。
话筒一片沉寂,她受惊这才清醒,按亮灯对着话筒问,传来章霖低低的话语:“晓卉……你好吗?”声音听来沉重。
“怎么啦你?出什么事了?”苏晓卉声音响亮,她自己吐一下舌头,回国后嗓门都高了好几倍。
“我一直在担心你,现在好了,听上去你不错!”章霖的语调即刻放松,“他,成淙……对你好吗?”
“哦,你是为这事操心…”晓卉声调下降,明显的消沉,片刻沉默调门又高,“这么多年过去,大概是我的记忆有问题,反正他对我来说很陌生,面对面坐着,怎么,怎么找不到感觉?”她就像在问自己,“需要时间互相熟悉,过去这种关系其实是空的……章霖,我们顶多坐了一个小时,他有事……我发现,他和清华,他们现在蛮要好是吗?”
章霖吐出一口气,这也是她今晚的块垒。
“我也是今晚才发现……弄不懂清华的意思,却是她安排你们见面,可是……”章霖没法形容清华注视成淙的目光,“她是个聪明人,有时却很糊涂。”
晓卉不响。章霖说:“晓卉,清华不是什么事都告诉我……”
苏晓卉截断她的话,道:“章霖,你没有义务一定要为我们解决点什么!”打着呵欠,情绪上没有章霖那么投入,“我今天是特别的困……”
“从酒店回来,路上遇到之钧妈妈,问她要了之钧的地址,你去拿支笔记下来……喂,晓卉,你在听吗?”
“我在想,走回过去有意思吗?”
章霖不理她,只管念地址,柜子上现成的留言笔,笔下压着名片,唯一的一张名片,是成淙的名片,苏晓卉把之钧的地址写在名片的反面。
搁下电话,铃声紧跟着响起,沈清华的声音,“拨了好几次电话都是忙音。”
“章霖在和我讲话。”
“我猜就是,你们在讲什么?哼哼,肯定讲到我了!我觉得耳朵热得很。”
“灵得很嘛,真讲到你了,讲你和成淙很要好。”晓卉不假思索地冲一口而出,为掩饰话语里的酸味又补上一句,“其实你们中学里就要好,两人都是班长嘛!”
“不一样!中学的好是虚空的,现在更加真实。”语气是挑战的。
沉默。然后清华说:“知道你已经看出来,这个电话就是来向你说明的,啧,让我说嘛……”清华的声音透着严厉,“知道么,这三年他经常回国,和我谈得很多,可以说我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知己。”
“为什么又要安排我们见面?”
“为你更为他,这是你们两人的心愿。而为他,我什么都肯做!”
“这是你最想告诉我的?”苏晓卉阴郁地问道。
“不是,这只是铺垫,我要告诉你,他跟我好和跟你好有本质的区别,他跟我之间没有性的内容……”
“我们也没有!”晓卉激愤地喊道。
“只是没有发生而已,但有过幻想,至少他对你充满这方面的幻想,晓卉,你曾是他最想要的女人!而我,嗬……”她短促地一笑,晓卉看不到她脸上此时的表情,“我只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