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婆王妃》第6章


长睫垂下,半晌,他才沉稳道:“今日请各位来,只有一事请教。”他笑了,如沐春风的笑容漫入人心,“谁能告诉我,这坛酒出自何处。”
酒?孤霜抬起头,四下梭巡。在距离他们三步之遥的地方,一个人正抱着她送给紫芳的花雕酒。
一点点冷意在她心头聚积。她已经做了许多努力与他切割,老天为什么要跟她开这样的玩笑?她发过毒誓,一辈子不见的啊,多少次,她强忍住思念,多少次她咬着自己的手指,压抑奔向他的冲动,最后还是……逃不过老天的捉弄。
她在长安,被淹没在茫茫人海里,他在西北,与吐蕃人费力周旋,本不该再见的……
“是她!”
她看见郡王府的众下人还有官媒的手都指向她。“王爷,这坛酒是媒婆孤霜送给郡主的。”
钳着她的手腕的力道又收紧一下。
就在一瞬间,她变了脸,“哎哟!区区一坛酒,还被你们记得,孤霜真不好意思。”她殷勤地笑着。那笑容与天下大部分见钱眼开的媒婆没两样。
淳于千海瞄了她一眼,只见粉末扑簌簌地自她脸上飞舞而下。
“咳咳!好呛人。”
“哈啾。”
周遭人受不了这香粉的味道,连声抱怨。刚赶来大同殿的莲夫人看傻了眼。
“哎哟,不能怪人家嘛,这水粉可是王老板的镇店之宝哩。”她还嫌不够乱,抄起别在腰上的羽扇扬了起来。
“咳咳。”清了清喉咙,始终像尊神祗的淳于千海道:“莲姨,带所有人下去领赏银,打发他们出宫。”
“遵命。”
人群跟着莲夫人往外涌。
第2章(2)
“当家的,我们先去领赏银,等你回来打酒喝。”昌乐坊喜铺的众人以为这位贵人找孤霜,是为了紫芳郡主的事,也就没多大担忧,大大方方地撇下她。
“有赏银哦?王爷,民妇……民妇也想领银子。”眼巴巴看着大伙走了出去,她不开心地甩了甩柔荑,提醒淳于千海放人。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话中含着某种深意。
“哎哟,王爷,别拿民妇开玩笑好不好。我是做媒婆的,昌乐坊的秦大哥,娶不到媳妇,我就是告诉他像你这样跟姑娘们搭讪的呢!”她用羽扇掩着脸,笑得有些无礼。
挡脸的扇子被人强行拿开,她尖细的下把被两根铁似的手指钳住。
那张温柔风雅的脸移到她面前。
两人四目相对,他的鼻息扫过她浓妆艳抹的面庞。
他的眉、他的眸、他的发、他的鼻通通在她眼里,他们曾经那样亲近。
胸口阵阵锥心的疼。见与不见都是折磨!早知今日,那时就不该……
还好粉够厚,盖住她稍纵即逝的哀伤。
端详半晌之后,淳于千海松开了手,放她自由。那张脸上只看到了吃惊和僵硬。弹掉手上的粉末,他状似无意地别开视线。
他的直觉错了吗?他与她素不相识,却感觉得到她在隐瞒一些事。她偷偷潜入密林是想做什么?她让他不由得投入更多心思去琢磨。
“王爷?民妇能走了吗?”这一句话,她说得嬉皮笑脸,但谁也不知道,她藏在袖中的手已抡成拳头,尖尖的指甲早就刺破掌心。
“你是孤霜?”他再次面对她问道。
“民妇正是孤霜。”她连连点头,眶底有层若有似无的水雾。
“你能告诉本王,这坛酒是……”在他问话时,那水雾已然隐去。
“王爷,你爱喝花雕吗?这酒啊,是西城赵家大爷的私酿,一年也做不来几坛,我看着这酒香醇,就送给紫芳郡主尝尝。王爷若是喜欢,我……”她快要装不下去了,而卑微和油滑是她最好的伪装。面前站着自己最爱的人,却要装出最丑陋的样子,全天下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事。
她想见他,想与他相认,与他执手到老,这些疯狂的渴望冲撞着她脑海,她必须咬碎银牙忍下来,装成一个粗鄙的媒婆来惹他的厌恶,好早日脱身。
“来人啊,去西城把赵大爹找来。”说话间,益寿带人出了大殿。
“对对对,王爷直接找赵大爹就对了,那没民妇的事,民妇也去领赏银了。”
“来趟兴庆宫,也让本王尽尽地主之谊,坐下来喝杯茶再走。”她越着急,他越气定神闲。
“王爷,民妇急啊,民妇有一家喜铺要打理,喜铺上下十几张嘴等着我呢,王爷。”她皱着鼻,一脸苦哈哈。
“莲姨,从账房领一千两银子给孤霜。”去而复返的莲姨才踏进来,又被差去账房。
“一……千……两。”孤霜扑通跪在地上,抱着淳于千海的乌皮靴,声音激动道:“王爷,你的大恩大德,民妇只有为你做牛做马又做猫做鱼才能报答啊,王爷你真是好慷慨。”她使足力气说话,脸上的香粉都蹭到他的袍角。跪下的那一瞬,她的心也碎了。
淳于千海额角隐隐作痛。她到底在装什么?欲盖弥彰。
“王爷,你让民妇回去,把我喜铺那十几个伙计全都叫进来好不好?”
“做什么?”
“你再赏他们一人一千两,这才显示我这个当家的有情有义呀!”
他古怪地盯着她。
“禀告王爷,益寿大人让小的回来传话,赵大爹已经于一个月前离开长安回乡养老。”刚派出去的人火速返回。
一个月前离京?淳于千海瞟了眼酒坛上的朱色字迹,墨色犹新。
“哎呀!赵大爹离开京城了,以后我这替人张罗婚事,该找谁订酒呢?你这个赵大爹太……”她早就知道赵大爹收了生意,远离长安。
“你过来。”他要她靠近酒坛。
“王爷叫民妇什么事?”她赔笑移近,不料,被他身上惯有的干净气息惹红了眼眶。
“仔细看看这个酒坛。上面的字,是谁的手笔?”
“字?哪里有字?”
“这上面写着一句古诗。”她要装,他就奉陪到底。
“哦,原来是古诗,民妇不识字,还以为是赵大爹画的花纹呢。”
不再提出问题,淳于千海转过身来,打量着她,深邃的眼里思绪万千。
此时,拿着银票的莲夫人又回到大同殿。
“来人,开路,回兴庆。”深深吐了口气,他半敛起眸子,慵懒地迈步。
“拜送王爷。”孤霜不改油滑地福身,心里暗暗盘算,等他走远,她也该开溜了。原来当日风长澜要提醒她的是这件事,她真是后悔不迭,早知道就不那么嘴快了。
“对了,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温柔的脸上怎么看都有算计的意思,“找到赵大爹之前,你都得留在这里。”
孤霜的嘴角抖了抖。
“王爷真是厚爱民妇啊!”她快要哭了,“王爷,你给民妇银子,又留民妇在这人间仙境作客,民妇真是好欢喜,无以为报啊。听说王爷尚未娶妻,不如,民妇为你做媒吧,包你三个月娘……不对,娶一位美娇娘。”她扯着嗓子对远去的背影喊。
一箭之外的人顿了顿,迈开的步子变大了。
“放肆!这里是兴庆宫,不是市井之地,请你自重。”莲夫人严厉地训斥。她早已看不过去这粗鄙的女子。
“莲……”一对上她,孤霜俗不可耐的气焰变得好弱小。她咬紧下唇,委屈地缩着肩。莲姨还记得她吗?她视为母亲的女人啊,教会她女红、如何沏茶、如何识人,缝给她第一件襦裙的女人,此时也全然不记得她了。当初她选择以倔强的方式走这条路,就该明白,所有她重视的人都注定与她成为陌路人。
然明白是一回事,当亲自面对时,其中的苦涩,她依然难以承受。
“你要留在兴庆宫,就得乖乖听话,王爷面前不能如此应对,明白吗?”
好几年前,她对她无比温柔,怜惜她以往的遭遇,如今……
多年的磨难,她已经学会在泪流出来前,忍住它们,她学会了不再去想念、不回头看,只往前冲。
“民妇,明白……”
忽然,她觉得有人在看她,匆匆仰头,四处寻找,一不小心对上一双深邃的眼。
他发现了吗?发现她没掩饰住的失落?
一颗心,在淳于千海再次转身走远后,再也无法平静下来。
遇到孤霜以前,他每日都在计较空荡荡的记忆,而她出现以后,他急躁不安的心情缓和下来。
此种变化,也许是因为她的谎言和伪装,也许是因为在莲姨的训斥中,她流露出来的委屈,也许是因为一种很神秘的力量。不可否认,当他的右手抓住她时,他的情绪仿佛被安抚,好像很久之前,他就这样做过。
接近她,是他唯一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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