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热公爵夫人》第4章


去散步。午休后,教士又来接他,带他进入修道院。教士将他领到沿着墓地伸展的一道长廊下。这里,几口泉水、数株绿树和重重拱门,散发出一股清新凉爽的气息,与这处所的静院十分相宜。他们走到长廊尽头,教士请他的伙伴进入一间大厅。一道遮着棕色帷幕的木栅将大厅一分为二。到了可称之为公用的这部分,听忏悔的神甫就走了,只留下将军。
这里,靠墙放有一张木头长凳;几张也是木制的椅子,靠木栅门放着。天花板由青橡树木料制成,突起的小梁,无任何修饰。供修女使用的部分有两扇窗,整个大厅的光线就从这两扇窗户射进来。微弱的光线投在棕色的木器上,反光很差。高大的黑色基督像,泰蕾丝女圣徒肖像和一幅圣母画,装饰着接待室灰色的墙壁,微光勉强将它们映照出来。
将军的感情尽管非常激动,到了这里,也涂上了忧郁的色彩。在这家庭般的平静中,他也平静下来了。凉爽的天花板下,一种伟大的感觉,犹如坟墓一般,攫住了他的心。这难道不就是永恒的寂静、深深的平静、他自己对于无限的意念么?然后,宗教的宁静和对修道院的定见(这种定见渗透在空气中,在半明半暗中,在一切之中;由于在任何地方都没有明确勾画出来,在想象之中就更加扩大了。),“在主的怀抱中得到安宁”,这个伟大的字眼,在这里会强行进入最不笃信宗教的心灵之中。
男子修道院创立的不多。在这方面似乎男人要逊色一些:男子天生就是要行动,就是要完成劳动的一生。他如果出家修道,则是为了逃避这种生活。然而在女子寺院中,是多么生机勃勃,柔弱的情感是多么动人心弦!一个男子可以被干百种情感推进修道院,他投身过去,犹如跳下悬崖绝壁。而女子进入修道院,只有一种情感:她在这里不会改变其本性,她委身于天主。你可以对修道士说:为什么你不抗争呢?而一位女子隐居遁世,难道不总是一种崇高的斗争形式么?
总之,将军感到这寂静无声的接待室和这所隐没在大海之中的修道院,完全占据了他的心灵。爱情很少会达到庄重的程度。然而,在天主的怀中仍然忠于爱情,这难道不是很庄重的事么?从十九世纪的社会风气来说,这岂不胜过一位男子有权期望的一切么?这一情景的无限崇高伟大气氛可能影响将军的灵魂,他也正好达到了可以忘却政治、荣誉、西班牙、巴黎上流社会的程度,并可以上升到这伟大结局的高度。再说,还有什么比这更具有悲剧色彩呢?两位情人在大海中,在花岗岩的山岩上单独相会,但是一念之差、一个不可逾越的障碍却将他们分开。此情此景,饱含着多少情感啊!请看这男子的内心独白:“我能在这颗心中战胜天主么?”
轻轻的响动使他全身为之一颤,棕色的帷幕拉开了。一片光明之中,他看见一位女子立在那里。可是折在头上的修女巾拉下来了,将她的面庞遮住。根据修道院的规定,她穿着道袍。这种道袍的颜色现在已经家喻户晓(人称加尔默罗色,即浅棕色)。将军未能瞥见修女赤裸的双脚。如果他见了,定会感到她消瘦得多么可怕。虽有粗布道袍道道褶痕遮掩,这位女子的形体再也显露不出来,他仍然可以揣度到,泪水、祈祷、激情、孤寂的生活已经使她憔悴不堪了。
一个女人冷冰冰的手,估计是院长的手,还拉着帷幕。将军先端详了一下这次谈话的必要见证人,然后他与一位近百岁的老年修女乌黑而深邃的目光相遇了。这女子苍白的面孔布满皱纹,明亮而充满青春活力的目光与大量的皱纹极不相称。
“公爵夫人,”他用非常激动的声音向低垂着头的修女问道,“陪伴您的人懂法语吗?”
“这里没有什么公爵夫人,”修女答道,“在您面前的是泰蕾丝修女。您称之为陪伴我的人,是我的院长,我信仰天主的母亲。”
往日这位女人是巴黎时装王后,生活于奢华之中,她的声音与那个环境是那么协调,谈吐是那样轻浮、富于嘲讽意味。而今从这张嘴里吐出这样的话语,而且用这样谦恭的语气,这仿佛一声霹雳,把将军震呆了。
“我的圣母只讲拉丁语和西班牙语,”她补充了一句。
“这两种语言,我一种也不会。亲爱的安东奈特,请代我向她致以歉意。”
听到往日对目己那样冷酷无情的男子温柔地呼唤着自己的名字,修女内心一阵激动。阳光整个照在她的头巾上,头巾轻轻抖动,泄露了她的激动心情。
“我的兄弟,”她一面将衣袖举到头巾下面,估计是擦拭眼睛,一面说道,“我叫泰蕾丝修女……”
然后,她向院长转过身去,用西班牙语对她说了下面的话。将军听得一清二楚,他的西班牙语水平足以听懂别人的话,大概也能讲这种语言。
“亲爱的母亲,这位骑兵向您致意,并请您原谅他无法将其敬意亲自奉献在您的脚下,您讲的两种语言,他一种也不会……”
老妇人缓缓地点了一下头,脸上显出天使般温柔的表情。她也意识到自己的权势和尊严,这就使她那温柔的表情给人以更深的印象。
“你认识这个骑兵么?”院长向她投过犀利的目光,问道。
“认识,我的母亲。”
“回到你的居室去,我的女儿!”院长用命令的语气说道。
将军胸中感情激荡。为了不使别人从他脸上猜透透这种激情,他急忙从帷幕后退下。在暗处,他仿佛依然看见院长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这位女子,为获得不堪一击、转瞬即逝的永福,付出了那么高的代价,现在终于得到了它。她使将军感到恐惧。在三排大炮面前都从来无所畏惧的他,现在却浑身颤抖。
公爵夫人朝门口走去,但是她又转过身来:“我的母亲,”她以极其镇静的口气说道,“这位法国人是我的一个兄弟。”
“那你不要走了,我的女儿!”老妇人怔了一下,回答道。
这令人赞叹的精明,包含着多少爱情和悔恨啊!换上一个头脑不如将军那么清醒的男子,在突然出现险情的情况下,能感受到如此巨大的快乐,说不定会自感不支呢!在这爱情要躲过鹰眼和虎爪的场面中,一词一句,每一眼神,一举手,一投足,具有何等重要的意义!泰蕾丝修女返身回来了。
“你看,我的兄弟,为了能与你稍谈片刻,谈谈你的灵魂得救问题,谈谈每天我的灵魂为你向上苍表示的祝愿,我竟然胆敢做出这样的事!我犯了大罪。我说了谎。为了洗刷这一谎言,要经过多少天的苦行赎罪啊!不过那是为你而受苦。我的兄弟,你不知道,在天国中相爱,可以相互倾诉自己的情感,是多么幸福!宗教使情感变得纯洁,将情感带到最高尚的地方,而且使我们能够只考虑灵魂问题。如果不是教义和创建这所修道院的女圣徒的神力将我带走,使我远离尘世的苦难,将我拉到虽然距这位女圣徒还很遥远、却已高踞于尘世之上的地方,说不定我已不会与你重逢了。可是,我竟然能够见到你,听你讲话,并且保持平静……”
“那好,安东奈特,”将军待她说到这里,便打断她的话,高声叫道,“设法让我能见你吧!我现在如醉如痴地疯狂地爱着你,正象你过去希望我爱你的那样。”
“不要叫我安东奈特,我求求你,追忆往昔使我痛苦。你在这里见到的,不过是泰蕾丝修女而已,是笃信神力大慈大悲的女子。而且,”她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你要控制自己,我的兄弟。如果你的面部流露出世俗的激情,或者你的眼睛流下泪水,我们的院长就会将我俩无情地分开。”
将军低下头去,好似静默一般。待他举目向木栅望去,从两根木条中间,他隐约看见修女的面孔消瘦苍白,却依然充满热情。往昔她的皮肤散发着青春的全部魅力,白皙而无光泽,与她头上戴的孟加拉玫瑰花的艳丽色彩形成鲜明而美妙的对比;而今她的皮肤变成了瓷瓶的那种暖色,下面隐藏着微弱的光芒。往日她那样为之骄傲的秀发,已经刹光。头套缠着她的额头,围着她的面孔。眼睛四周留下了严峻艰苦生活的痕迹,却不时闪射出热情的光芒。惯常平能的目光,只不过是一层面纱。总之,在这位女子身上,只剩下了灵魂。
“啊!你一定要离开这座坟墓,你已经成了我的生命!你曾经属于我,即使献身于天主,你也不能自作主张!你不是答应过我,为我发出的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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