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朱颜记》第15章


我说完这话,母亲一下子就把脸捂了起来,她的肩头一抽一抽的,动得越来越厉害。父亲缓缓地点了点头:“阿蕊……”他的嘴唇动得那么费劲。
“大王!”我大声打断了他,“舞蕊要走了。”
父亲像是被人用重锤狠狠打了一下,身子都晃动起来。我忽然发现他是那么老态龙钟,连面上的皮肉都松弛了。父亲还不到五十,我一直觉得他像神一样光芒四射,却没有发现他比族中同样年龄的人要显得更老。我把头扭开,这样看下去我会哭的。母亲说他杀死了我亲生的父亲,可是这个人才是我的父亲,他那么爱我,那么疼我。以后再也没有这样一个父亲为我撑腰了。
“好,好,好……”父亲退回了他的座椅上,“你走吧。”他颓唐地扶着头,声音那么小。
我转过身去,母亲的哭声响了起来,我却毫不犹豫地朝大帐门口走了出去。再不走,我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在帐篷里发了这两天的呆,我以为自己的心已经刚硬,原来还是这样的脆弱不堪。
“朱颜公主……”谢雨安见我一个人走出来,错愕地问。
“都是你!讨厌!”我大声冲他喊,手里的皮鞭狠狠朝他抽了下去。
怜姐姐说要送我离开夜北,这一定是父亲的意思。
我咯咯笑了起来:“姐姐你别去了,要不大晁皇帝一贪心把你也要了去,那该怎么办啊?”笑声是空洞的,连我自己听了都觉得刺耳。
怜姐姐伸出手来轻轻摸着我的脸。我抓住了她的手,眼眶里却越来越酸。泪水终于无声地涌出来了,我抓着怜姐姐的手在脸上轻轻地摩挲。“怜姐姐!”我哽咽着说。
“好孩子,”怜姐姐喃喃地说,“好孩子,姐姐知道你委屈。”
怜姐姐把她那匹红马送给了我。她说她的彤云速度当然远远比不上我的微风,可是它记得所有走过的路。
“以后彤云就可以领着你回来。”怜姐姐说。
“还会回来吗?”我问她,手腕上那枚血红的指印隐隐作痛,我的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快。怜姐姐把眼光转到别的地方去,她知道我不会再回来了,不管发生什么。这彤云不过是她的一个祝福。
“谢雨安。”怜姐姐望着他的时候又恢复了那种冰霜一般的神态。“你要照顾好蕊公主。”
谢雨安微微躬了躬身:“我答应过怜公主的。”他说得很自信。
楚夜带着足足五百名武士来护送我,怜姐姐却要谢雨安重复他的承诺,楚夜的脸上有点难看。他也只能难看一下而已。
族人都说他是夜北第一等的勇士,他也总是以此自许。在我后面跟了那么久,他也没有面对面地对我说过那个字。大概他以为他那样的人物,那样的钟情,自然配得上我,都不用把那个字说出来的。可那天晚上,当我闯入他酒气冲天的帐篷时,他所做的不过是跑出去找谢雨安叼狼。
他的眼光不敢落在我身上。我望着他铁青着脸在一名一名武士面前检查他们的装束,不由得感到一阵悲哀,这个人的勇气仅仅在他鞍旁的弓箭、腰间的长刀上面。
“我们走吧。”我对谢雨安说。要是走得晚了,或许就能遇见早起的牧民们。我不想看见他们。夜北人心中那个刁蛮爱笑的朱颜公主,就让她悄然消失吧!
除了楚夜和他的五百骑士,没有人送我。我不要父亲母亲安排我的出嫁,这不是喜庆的事情。父亲对母亲说:“阿蕊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父亲知道,这是我对他们最后的要求。
秋选才结束,人们狂欢了三天三夜,累坏了。以往这时候已经有稀疏的炊烟升起,这时候族人们却都还沉睡着。我们经过了一个又一个白色的、灰色的黑色的帐篷,没有惊醒一个族人。直到离开那些帐篷好远, 我才叫谢雨安和楚夜让武士们摘下马蹄上的套子。
白马,我的白马。你的样子会淡薄起来吗?
“我要去一趟若感峰。”我指着遥远的山巅对谢雨安说。我想看看夜北,天晴的时候,山巅上可以望见七海的其中三个。
谢雨安皱了皱眉头。若感峰和他回大晁的方向相反,少说也有两三天的路程,他一定不想去。
“要是我做了你们大晁的皇后,”我问他,“我的话你听不听?”
“七千蓝衣只听陛下一人的号令。”他漫不经心地回答。我不再相信他的随意。父亲说谢雨安是个了不起的人,父亲很少用这样的词汇夸人。这一次,他夸完以后就发了好久的呆。我想父亲可能在害怕什么。我原来以为父亲什么都不怕,然而这样的人是不存在的。
“我问你我的话你听不听?”我重复了一遍。
他盯着我看。
谢雨安脸上的伤痕红得耀眼,我心中也多少掠过一丝愧疚。就算丢了一条手臂,他的武功也还是非常的高,我抽下那一鞭的时候没想过他会毫不躲闪。这一鞭那么重,他却神色如常,倒是他手下那些衣着华丽的武士们露出了愤怒的神态。
他心里在想什么?
迎亲的队伍中却还拉着一具棺木,那里面是他的副将,听说是被他亲手杀死的。我看见过他们从父亲大帐里喝完酒出来的样子,看起来就好像兄弟一样。可是他把他杀死了,还砍掉了自己的一条手臂。父亲就是那天晚上回来以后夸他了不起。原来杀死最亲密的朋友就是了不起!母亲说得对,他们男人的心思我们不懂。
楚夜倒觉得这没什么。“他要是不杀言涉坚,他们都得死。那个言涉坚居然把狼神给撕裂了!”楚夜好像说着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他试图解释他所能为我做的事情。他做不了什么,他是父亲的武士,这我们都知道。
“我在问你!”我今天的脾气很大。这样发泄没有什么意义,可我不打算约束自己。
“听。”谢雨安干巴巴地说,他指着那辆看起来很舒服的马车,“蕊公主请上车。”
我从小就骑在马背上,可是现在开始要坐车了。
我上车之前还要问他一句话。
“你带着那个人。”我指了指那棺木,又指了指他空荡荡的胳膊,“怎么不带上自己的胳膊?”
谢雨安一定被我刺激得够戗。我觉得他好像有很多话想说,他好像说的都是实话。但他这种人,不一句一句逼他,什么都不会说的。我不想逼他,我根本就不想知道他的答案,只是为了让他想起那件事情来。
叶子说我从羽人那里回来以后变了很多,我总是在让别人觉得难过。
“你原来不是这样的,”她水灵灵的眼睛闪动着,“大家都喜欢你,因为你永远是那么快活。”
“叶子,你觉得我应该快活吗?”我问她。
对叶子,我不会用讥讽的口气说话,但她明白我的意思。她的脸红了,眼睛里的水光也越来越亮。这么做并不能让我快活。那些给我带来烦恼的人,他们的苦难和我的快活之间是没有关系的。
我告诉叶子不要跟着我,她还是来了。我不理她,可是她也变得那么倔强,不声不响地跟在我的车边。好叶子,就当是送我一程吧!你要留在这草原上,留在你喜欢的人身边。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更重要?
我想起了那些充满欢笑的日子,想起了母亲温柔的双手、父亲慈爱的眼神,想起了怜姐姐牵着我的手站立在若感峰猎猎风中,想起了羽人小泥屋里温暖的炉火。我把身上那些丝绸的衣服都脱了下来,换上了母亲新做的红衣裙。母亲赶时间,衣裙的针脚有点粗,可是红得真是鲜艳。
我穿着鲜红的衣服,抱着羽人送给我的黄金竖琴,开始拨弄那十四根银色的琴弦。那天回来以后就一直没有练过琴,现在的指法未免生疏了。
“咱也不要他的金,
咱也不要他的银,
不要他什么收罗世间美女的铜镜,
也不要他红口白牙许给的太太平平。”
我慢慢地唱着,琴声叮叮咚咚地响,眼睛也就一点一点合上。我说过,我不要再哭,我只想好好休息一会儿。
一串奇异的和弦,是那琴弦自己在颤动。我的心头不由自主地热了一下,砰砰跳了起来。
楚夜在外面大声呼喊:“保护公主!保护公主!”马蹄声围着车厢响成一片。
叶子冲到了窗边。“蕊公主!”她急促地叫我,声音里面又是惊喜又是惶恐。我凑到窗边,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天上一个黑影正急速落下来。
他来了!
七海蕊问我的话,我不能够回答。
我是七千蓝衣的统领,大晁卫将军。十一年前,我是一名普通的斥候。这十一年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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