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如淡菊》第16章


我收到了一封信,信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把门匙,比尔纳梵把门匙还给我了。
我不响。
真是那么简单嘛?他抹去我,就像抹去桌子上的一层灰尘?
一个多星期没有好好地吃东西,我瘦了很多。
星期六,彼得还没有来,听见有人按门铃。以为是彼得,蹒跚地起床,打开窗帘,看下楼去,只见楼下停着一辆小小的跑车,黄色的。
我想:谁呢?
我走下楼,开门。
一个中国男孩子。
多久没见中国人的脸了?
我看着他。他犹疑地看着我。他很年轻,很漂亮,很有气质,他手上拿着地址本,看了我很久,他问:“乔?”
我穿着睡衣,点点头,“我是乔。”
他连忙进屋子,关上大门,说:“赵伯母叫我来看你——”
哦,我的调查官到了。
他间:“你怎么了?病了?”
我慢慢地上楼,“是,病了十天了,你要是不介意,我想上楼躺着。”
他跟在我身后,来扶我,“我不知道,对不起……谁陪你呢!这屋子这么大。”
我坐在床上,掩上被子,忽然咳嗽了,呛了很久。
他很同情且又惶恐地看着我,手足无措。
我既好气又好笑。
我问:“你见过肺病吗?这就是三期肺病。”存心吓他。
他笑了,笑里全是稚气。他有一种女孩子的娇态,可是一点也不讨厌。他说:“现在哪里有人生肺病?”
“贵姓大名?”
“张家明。”他说。
我说,“我从来没有听过你,你怎么会让我妈妈派了你来的?”我看牢他。
“我也没有听过你呀,”他说,“可是我在理工学院,离这里近,所以她们派我来。”
“理工学院?”我白他一眼,老气横秋地说,“第一年?”
他一呆,“第一年?不不,我已经拿了文凭了,现在做研究,跟厂订了一年合同。”
“你拿了博士了?”我顿时刮目相看,“我的天,我还以为你二十岁。”这年头简直不能以貌取人。
“我二十五岁了。”他笑。
我叹口气,“好了,张先生,如今你看到我了,打算怎么样?”我问他。
他皱皱眉头,“赵伯母非常不放心你,她说你一人在外,又不念书,工作不晓得进展如何,又拼命向家里要钱,好像比念书的时候更离谱了,家里还有其他的用途,即使不困难,赵伯母说孩子大了,终归要独立的,要不就索性回香港去。她让我来看看你意思到底如何,我今晚跟她通电话,她说你有两三个月没好好给她写信了,这次来,你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
我听着。
妈妈算是真关心我?
何必诉这么多的苦给外人听?又道家中艰苦,我知道家里的情况,这点钱还付得起,只是女儿大了,最好嫁人,离开家里,不必他们费心费力。我就是这点不争气而已。
罢罢罢,以后不问他们要钱就是了。
等病好了,另外搬一个地方住,另外找一份工作做。
叫我回去?决不,这等话都已经说明了,我还回去干什么?忽然之间,我“呀”了一声,我发觉我竟是完完全全的一个人了,要死的话,早就可以孤孤单单地死。
我呆在那里。
第7章
张家明说:“我不知道你病了。”
我看着他。啊,是我自己不争气,同样是一个孩子,人家的儿子多么前途光明,我是自己坑自己,怨不得人,父母对我又是恩尽义至,没有什么拖欠的了。
“你的工作呢?”他问。
“辞了。”
“这里这么大,你一个人住么?”
“是。”
“你喜欢住大屋子?”
“这屋子一点也不大,”我抢白他,“我家又不负你家的债,不必你担心。”
他想了一会儿才想明白,红了脸,说:“我没有那个意思,赵小姐,我是说,如果你不是一个人住大屋子,住在宿舍,病了也有同学照顾——算了,我要走了,打扰了你。”
我觉得我是太无礼了,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他这么来看我,原是忠人所托,我茶没敬他一杯,反而拿他出气,怎么应该?
我是个最最没出息的人,那害我的人,我不但不敢怪他,且还怨自己,可是却拿着不相干的旁人来发作。
张家明默默地穿上大衣,走到房门,转过头来,还想说什么,我跳起床,走到他面前,人就簌簌的发抖,不知道怎么,眼泪就流了一脸。
他看着我,默默的,古典的,却有一点木然。
全世界的人都木然地看着我,我脚一软,就跪倒在他面前。
等我醒来的时候,张家明没有走,彼得与医生却都在跟前。我躺在床上。
医生咆哮着:“住院留医!病人一定得吃东西!”
我重新闭上眼睛。
彼得把医生送走。
张家明轻轻地问我:“那是你的洋男朋友?”
他问得很诚恳,带着他独有的孩子气的天真。
我摇摇头。
“他很喜欢你,刚才急得什么似的。”他说。
“不,他不是我的男朋友。”
他看看表,“乔,我要走了,我明天再来看你,如果你进医院,在门口留张字条,我如果知道你病了,我不会约别人,我明天再来。”
“张先生,谢谢你。”我说。
“你一个女孩子在外国——大家照顾照顾。”
“刚才——对不起。”
“我早忘了。”他微笑。
他走了。
彼得问:“他是你的男朋友吗?从家里来看你?”
我笑了,他俩倒是一对,问同样的问题。
“他惊人的漂亮,我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中国人,人家说中国人矮,他比我还高一点,人家说中国人眼睛小,他的眼睛——”
“你去追求他吧,他这么漂亮。”我说。
“别取笑,他真是漂亮。”彼得说。
我白他一眼,“你再说下去,我就当你有问题。”
彼得说:“我不怕那个骗你的坏蛋,我怕他。他真不是你男朋友?”他的口气很是带酸味。
“我还是第一次见他。”我说。
彼得松一口气,他真还是孩子。
“况且你见过多少个中国人?他哪里算漂亮?”我说,“真是孤陋寡闻。”
“任何女孩子都会认为他漂亮。”彼得指出。
“你认为他漂亮,你去追求他好了。”我说,“我不稀罕。”
他笑眯眯地说:“我就是要你不稀罕啊。”
我着实白了他一眼,心中暗暗叹息。
也好,住到月底,我就得搬走了,这里太贵;我是大人了,总不能靠家里一辈子,家没有对我不起的地方,是我对不起家里。
然而这梦,醒得这么快,反正要醒的,早醒也好。想起比尔纳梵,我的心闷得透不过气来,仿佛小时候吞熟蛋,太慌忙了,呛在喉咙里,有好一阵透不过气来,完全像要窒息的样子。
他以后也没有来过,也没有电话。
我没有去找他,他不要见我,我决不去勉强他。我今年不是十七八岁,我自己做了的事,我自己负责。
我不知道张家明对我母亲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相信不会是好话:一个人住着大房子,病得七荤八素,没有工作,屋里有洋人。
十二道金牌马上要来了。
回去也好,免得在这里零零碎碎地受罪,回去之后,比尔纳梵即使要找我,也找不到了(我回去,难道只要使他找不到我吗?),父母的脸色再难看也还是父母。
张家明第二次来看我的时候,我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嘴里吃着面包。
我替他开门,他稚气地递上一束菊花。
“你好了?”他问。
我点点头。
“那天我匆匆地走了,不好意思,你男朋友没见怪?”他问。
“那洋人不是我男朋友。”我没好气地说。
“哦。”
“茶?咖啡?”我问。
“咖啡好了,黑的。”他说,“谢谢。”
我一边做咖啡一边问他:“你跟你‘赵伯母’说了些什么?”
“啊,没什么,我说你很好,只因为屋租贵,所以才开销大。”他停一停,“赵伯母说这倒罢了,又问你身体可好,我说你很健康,工作也理想。”
我看着他,“干么说谎?”我问。
他缓缓地说:“工作迟早找得到,只要你肯做。谁没小毛小病的?”
“现在不是痊愈了?事事芝麻绿豆地告诉家里,他们在八九千里以外,爱莫能助,徒然叫他们担心。”他说。
他说得冷冷静静,十分有理,我的鼻子忽然酸了,人人都有理智,只除了我,往死胡同里钻,还觉得有味道。
我把咖啡给他,把花插进瓶子里。
我说:“屋子大也不是问题,我下个月搬层小的,我也不打算住这里了。”
他说:“有三间房间,如果你不介意与别的女孩子同住的话,我有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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