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第5章


科洛德尼什么也没说。我冲他伸出手,说见到他让我备感荣幸。在那个时代,他可算是个魔鬼般的人物——他的成长过程历经磨难,因此个性顽强。一九四二年他接手《午夜侦探》时年仅二十三岁,还患有严重的哮喘病。当时《午夜侦探》境况很糟,但科洛德尼却让这本杂志重现生机,整个战争期间乃至战后近十年内都一直蓬勃发展,比其他若干本侦探小说杂志、西部小说杂志、言情小说杂志、空战小说杂志的状况都好。看他这个人的外表,你绝不会猜到这些。但同时,他也以生活奢靡、饮酒无度闻名。或许,这些生活奢靡、饮酒无度的浪荡子最终都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骨瘦如柴,皮肤松弛黝黑,头顶只剩寥寥几根头发。不管怎么样,像我这种生活低调,很少饮酒的独身者就是这么想的。
科洛德尼可不觉得见到我让他备感荣幸。他嘴里嘟囔了几句,旋即松开我的手,就好像松开那些让人讨厌的东西一般,随后一口气喝了半杯酒。他看起来依然非常焦虑,心事重重。
丹瑟尔对我说:“你知道五十年代行动出版社倒闭时他都干了什么吗?世上最他妈无耻的事。我到现在都没缓过劲来。跟他说说啊,弗兰克。”
“你说得太多了。”科洛德尼边说边从我身边挤了过去,冲吧台走去。
“可真是个友好的家伙啊。”我说。
丹瑟尔的好心情仿佛一下子没了,变得怒气冲冲,就像喝醉的人一样,情绪变化莫测。事实上,他的确喝多了,或者说,喝得差不多了,从他的眼神就能看出这一点。“他这个狗娘养的。”
“为什么这么说?”
“四十年代克扣了我差不多一千美元,这就是为什么。还克扣了别的作家很多钱。”
“怎么克扣的?”
“他有办法。”丹瑟尔攥起拳头,眼睛瞪着吧台边科洛德尼站着的地方,“狗娘养的。”
“算了,”我说,“都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谁知道这事是真是假,我心里想,“五十年代通俗小说行业垮掉之后科洛德尼干什么去了?你说了一半还没说完呢。”
丹瑟尔一下又恢复了之前的好心情,嘴角浮现出一丝嘲讽的微笑:“买了座城镇。”
“这又是怎么回事?”
“买了座城镇。搬到亚利桑那州,在山里买了一座死城【死城,一百多年前,成千上万的人争先恐后到美国西部去淘金,那里建起了大量的城镇,非常繁荣,后来随着淘金活动的结束,人们逐渐离开了那里,这些城镇也就被遗弃了,变成了一座座死城。】。你想得出来吗?是不是你听说过的最他妈无耻的事?”
“他买座死城干什么?”
“什么也不干。他说他一直想要拥有一座城镇,现在他做到了,还用自己的名字命名,上帝啊。科洛德尼城。是不是你听说过的最他妈无耻的事?”
“这么多年他一直住在一座死城里?”
“他说时不时会去。大部分人在林间有座度假小木屋,而科洛德尼在山里有座该死的死城。是不是你听说过的……”
“是。”我说。我还在摆弄着那个姓名卡,背面粘着的那张纸撕不下来。去死吧,我心里想。首先,我不喜欢姓名卡,其次,丹瑟尔并没有戴这个东西。我把卡放进外套口袋里,相信自己很快会忘了这东西。
丹瑟尔问道:“你不喝酒吗?”
“不喝。劳埃德·安德伍德跟我说这里没有啤酒。”
“啤酒?今晚烈酒免费,你要知道。”
“我只喝啤酒。”
“别开玩笑了,为什么?”
这时一个穿着西部风格T恤、打着领结的大个子走了过来,使我免于解释自己的饮酒习惯。他正穿过人群走到我和丹瑟尔之间,估计是打算去卫生间,然而丹瑟尔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拉住了他。
“吉博【吉姆的昵称。】,”他说道,“停一停。来见一下我跟你说过的侦探先生。”
“好。”大个子答道,露出一丝微笑,这使他坚毅的面容稍显柔和。他大概七十岁,个子很高,站姿笔挺,双肩微张,脑袋高昂,看起来是个很骄傲的人,同时也是个很有活力的人,并没有因为岁月的流逝而变得行动迟缓。他冲我伸出手,说道:“我是吉姆·博安农。很高兴见到你。”
“我也很高兴见到你。”
“吉博在四十年代可是海尼·福斯特【海尼·福斯特(Heinie Faust),下文提到的麦克斯·布兰德(Max Brand)的笔名之一。布兰德是二十世纪美国著名的通俗西部小说作家,擅长撰写西部小说。】的继承人,”丹瑟尔说,“新一代麦克斯·布兰德——西部影视节目之王。”
“都是些虚名。”博安农说。
“这是事实。差不多每个月都给利奥·马古利斯的《战栗》或罗格·特里尔的《流行》写一篇主打小说。你一共写了多少篇通俗小说,吉博?”
“哦,大概有一千篇。”
“太能写了。现在时不时还写一篇呢。肯定已经出版百十来本书了吧,嗯,吉博?”
博安农皱了皱眉,但仍然宽容地对待丹瑟尔,就像父亲对待吵吵闹闹、粗鲁无礼但仍不失可爱的儿子一样。博安农又看了看我,重新露出随和的笑容:“该死,你对博安农的统计数据肯定不怎么感兴趣。我知道,你们这些通俗小说收藏家最感兴趣的是悬疑侦探小说。可能我的小说你一个字也没看过。”
“我很感兴趣。”我诚实地答道,“而且我看过你的几本书。”
“哦?”
“真的。我看过你过去为《探险》写的那一系列小说,就是关于二十年代阿拉斯加那位治安官的故事。还有《短篇小说》上刊登的关于铁路侦探金凯德、巴克马斯特的系列故事。非常地道的侦探小说,写得相当棒。”
博安农笑得更开心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在奉承我,但不管怎样,听你这么说我很开心。”
“不是奉承。”
“谢谢。有人记得自己的作品是件很开心的事情。”
“大概你是这么想的,吉博。”丹瑟尔说,“但我不这样认为。谁会真的关心你出版了两千万字而我出版了一千万字?谁会关心我们写过的那些糟糕的故事和小说?这些书现在不过是堆在地下室和二手书店里的垃圾,等着烂掉。”
博安农叹了口气。很显然,他以前就听过这些话,或是差不多的论调,因此他知道唯一的处理办法就是置之不理。我觉得自己应该帮他一把,换个话题。
“博安农先生,说起你和其他几位收到的那份手稿来信,”我问道,“你觉得这是不是一起精心策划的敲诈案?”
“噢,我表示怀疑。可能是某些人开的玩笑。”
“那篇小说看起来熟悉吗?”
“恐怕我不熟悉。”
“风格是否熟悉?”
“也不熟悉。”博安农答道,咧嘴一笑,“我对维多利亚风格的情节剧不怎么了解。我喜欢西部片。”
“又是二十年过去了,”丹瑟尔说,“再没有什么让人喜欢的西部片了。甚至连色情小说都没什么好的了。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原文为西班牙语。】。”
“可能是没有了,罗斯。不过我告诉你,二十年过去了,现在依然有样东西到处都是。”
“什么东西?”
“蠢货。”博安农说。
这是句非常好的结束语,博安农知道这一点。他冲我点点头,笑了笑,转身离开。丹瑟尔瞪着他的背影,脸上却没有怒色。也许,他喝醉时只有弗兰克·科洛德尼才能激怒他。他耸耸肩,举起杯子看了看,发现杯子已经空了,不由皱了皱眉。
“我得再去倒杯酒。”他说道,似乎很惊讶自己怎么才发现杯子里已经没酒了。
“现在还早得很,罗斯。”
“非常正确,”他说,显然误解了我的意思,“来呀,咱们再去喝两杯。我会把你介绍给通俗小说帮其他几个人。”
他转身朝吧台走去,脚步依然稳健,我跟着他过去,看他让吧台那个年轻人给他倒了加冰的双份威特基【威特基(wild turkey),一种非常柔和,但酒精含量很高的波本威士忌。】。屋里还是没有啤酒。丹瑟尔对此很是不满,不过我跟他说没关系,我不渴,边说边把他拽到了旁边。
但我拽得有些太用力了,丹瑟尔一下撞到了旁边一张沉重的红木咖啡桌,被桌腿绊了一下,杯子里的酒也洒到了桌面上。桌子后面的维多利亚式长毛绒沙发上坐了两个女人,她们跳了起来,避开洒出的酒水。其中年纪较大的那位女士伸手按住放在桌角的手包,没让包掉到地上。
丹瑟尔重新站稳了脚步,露出大灰狼般的笑容:“抱歉,女士们。出了点小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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