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月报 2013年第10期》第56章


说到这里她突然又停住了,用一种近于挑衅的目光直直看着他。他与她对视了几秒钟,忽然把目光移开了。但刚才他眼睛里那点明亮像炭火的灰烬一样仍然炙烤着她,使她不能不在心里恐惧和冷笑。她侧着脸眼神锋利地逼视着他的眼睛,您觉得这些女人……可怜吗?语气很静,但两个人都能听得出这层静很薄很脆,这层薄薄的平静让两个人忽然之间都打了个寒战。廖秋良略略迟疑了几秒钟,然后他慢慢说,不,我很尊敬她们。这些独特文化的形成是因为你们那里太封闭,山高路远,不易受外界影响,就像那些独立的大陆板块上能保留一些独特的生物。只要不出大山她们会生活得很好,内心也很平静,在一种独特的文明中有尊严也有价值,她们甚至都很强大。 
她突然打断了他的话,语气迅速急迫,像是在赶路一样一分钟都不能耽搁。她追着他的眼睛,那您觉得,她们的女儿,那些一直和母亲躺在一张炕上的女孩子们,如果她们长大了有一天离开大山了,她们又会怎么样?廖秋良没有说话,微微有些困惑地看着她。她顿了顿,然后快速地坚硬地狠狠地往下说去,您心里猜得不错,我妈当年也是做这个的。晚上,我们全家七口人就睡在一张炕上,而且,我就睡在离我妈最近的地方……廖秋良只是坐着,半天没有说话,甚至一动都没有动,她只能就着窗外洒进来的灯光看到他一个毛茸茸的轮廓。他的影子看上去安详脆弱还有一点衰老。
她把目光移向了窗外那潭幽深的黑暗,继续说,您还想听吗?我再给您讲讲我的哥哥,我上大学家里不给我一分钱的生活费,难道他不知道吗?我上大学之后他居然好意思几次三番地问我要钱,居然问我一个身无分文的学生要钱,时不时让我给他邮过去一两百块钱说他要急用。还有我妹妹,眼巴巴地说等着我回去回去,你以为她真的就那么想我吗?她只想着让我给她买东西回去。还有我嫂子,我去她家的时候,她居然当着我的面就把桌子上的几块糖收起来锁进了柜子。好像我是个贼,准备偷吃她家的东西。这就是我的家人。 
于国琴像存心自虐一样越说越过瘾,她简直停不下对他的这种倾倒,话越说越多,到最后简直近于癫狂的状态了。大约是因为平时什么都闷在自己心里,生怕被人窥视到,不想,今天反而说了个痛快。她把自己的亲人一个一个从吕梁山里刨了出来,七零八落扔了一地。最后,她终于不再往下说了,麻木而疲惫地坐在那里,看着亲人们的碎片遍地都是。 
但她必须承认现在她有一种陌生而奇异的解脱感,这是从未有过的。是的,在这个晚上,她愿意牺牲他们,除了为着她自己的倾诉,大约也是为了让眼前这个老人能对她有一点真心诚意的同情罢。她需要这点东西,只有这样才能使她接受起他那点施舍来不至于显得无耻。 
只不过,母亲成了她的祭品。她的泪忽然下来了,一种罪恶感袭击着她,让她体会着自己的残酷。她怎么能不明白,她之所以要出卖自己的母亲,却是因为,她其实是多么渴望与拉偏套的母亲划清界限啊。 
到了这个时候,于国琴忽然迟钝地笑了笑,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廖秋良说,其实我有什么好装的,我还能装成什么?这年头,是处女的恨不得在额头上刻行字,我可是处女,我还纯着呢,所以我有资格对男人提出更多要求。离过婚的女人恨不得在身上贴上标签,我有车有房有婚史,男人跟着我少奋斗二十年,欢迎入住。谈恋爱都谈伤了还没结成婚的剩女只好说,别人都装处,我装经验丰富算了。人人都会装。其实,和您说句实话,我恨不得装无耻,因为这样我会更容易活下去。可是,我装不出来。原来,连装无耻都是一件艰苦的事情。 
她在黑暗中泪光闪闪地看着他。过了许久,他突然对她说了一句话,你是个好孩子。 
他们在黑暗中默默地呆坐了不知多久,最后是于国琴先站了起来,起身开灯,低头收拾碗筷。然后她照例洗了碗,收拾了房间,尽职尽责的样子。她借着这个时间让自己平静下来。 
从厨房出来时,看到廖秋良正坐在沙发上吃药,她便上去问,廖老师您怎么了?生病了吗?廖秋良抹抹嘴,没事,我心脏不太好,不是什么大事。她说,还是身体要紧,要不我陪您去医院看看吧。廖秋良摆摆手,说,孩子,没事的,死生之间自有机缘,不能强求。说完他就起身把那瓶药放回了写字台最上面的一个抽屉里,她见他没事便不再坚持。 
这时候窗外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多数窗户都在黑暗中亮了起来,像浸入了无边的大海。屋子里的两个人顿时都有了一种错觉,觉得他们正乘着一艘小船孤单地漂在海面上。于国琴又一次看看表,说,廖老师,我得走了,下周再来。 
就在她准备出门的时候,廖秋良忽然站起来说了一句,好孩子,你一定要答应我一件事。听见这话的一瞬间于国琴忽然感到了一种奇怪的紧张,但她还是努力平静地说,您说吧,只要我能做到。廖秋良不再说话了,站起来有些踉跄着找到了他的外套,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卷什么东西,然后走到她跟前把东西递到了她脸前。他说,孩子,你答应我一定要收下。 
递到于国琴脸前的是一卷钱。她一愣,没有动。廖秋良说,你来帮我做家务,这是你该得的,不要多想,拿起来,给自己买件衣服。天冷了,你身上的衣服太薄了。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孩子,你真不容易。 
在最初的几秒钟里于国琴像是被那卷钱催眠了一样,呆滞着,一动不动,但是接着她突然跳了起来,退后两步躲避着那卷钱。她恐惧地愤怒地跺着脚,手上的书包也跟着她一跳一跳的。由于用的力气太大了,连说话的时候都唾沫四溅。她一边跺脚一边尖叫着说,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为什么要给我钱?把我当什么?她不知道自己已经突然把“您”改成了“你”。 
廖秋良连同他的那只手却已经生了根,牢牢地长在原地纹丝不动,只有那卷钱硕大无比地向她压了过来。这时候于国琴的脑子里其实是空的,只有她的嘴还在本能地一次又一次地重复,你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廖秋良忽然笑了,他力大无穷地把钱塞进了她手里,他说,我老了,钱对我来说已经没多少用处了,孩子,你多不容易啊,让自己强大一点,我希望你活得好好的。我对我女儿说,孤独是一种强大,对你我却要说,其实无耻也是一种强大。 
这句话突然就让于国琴没有了还手之力。她像是突然看清楚了她原来竟是这么委屈,眼泪哗哗又下来了。最后,哭也哭完了,钱却终究还是收下了。这钱装在身上当然还是让她觉得羞耻和心虚,可是有更多的东西压倒了这羞耻和心虚,她想,是她那穷人的血液使她不得不收下了这一卷钱。推拉终于结束了,两个人像刚从战场上下来一样,颓败地、萧索地面对面站着,彼此都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于国琴带着这卷钱逃了出来。她在夜色中一路狂奔回宿舍,进了宿舍楼。站在寂静无人的走廊里她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就着走廊里昏暗的灯光掏出了那卷钱,抖着手数了数。不多不少,整整一千。 
她呆呆地在楼道里站了一会,楼道里的灯光从她头上斜照下来,把她的影子拖得长长的。然后她拖着影子,艰难地揉搓着那卷钱无声地装进了口袋。 
四 
下一次再见到廖秋良的时候,于国琴战战兢兢地许久不敢看廖秋良的眼睛。她不能不胆怯,因为这世上绝没有免费的午餐。这个开头已经让她隐隐嗅到危险了,凡事有了开头就会有继续,像播下的种子,只要有一点阳光水分,就会破土而出。 
因为愧疚,这以后于国琴像尽义务一样每个周五下午去一趟廖秋良家里,风雨无阻。偶尔廖秋良留她晚一会她便觉得心惊胆战,好在廖秋良从没有对她提出什么要求。时间久了两个人都不再觉得生分,她去他家的时候也渐渐多了些亲切,不再是应付差事,竟有些回自己家的意味了。只是,她还是时不时会暗暗紧张,因为她得提防着他哪天又会突然塞钱给她。每月勤工俭学的一百块钱是学校发给她的,廖秋良没有理由再给她钱。不过她安慰自己,廖秋良塞给她钱除了因为觉得她可怜,大约还因为她能陪他说话,陪他度过周末的几个小时。
不过,她愿意来他这里还因为,每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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