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祸》第24章


假如电话没被切断,他倒真想听听她的声音,只不过她会失望,他将再没有能力为她搞什么基地。
他很清楚这次是孤注一掷,逃不脱现在的结局,但没想到这么快。
调查组名义是中纪委派下来,实际主要成员是政治安全局的秘密警察。
隔离审查只不过是传统叫法,用的方式完全是对政治犯的。
逐级递选制的构想在他心里埋藏多年了,有时冬眠,有时苏醒。
他这茬经历过红卫兵﹑上山下乡﹑反叛与思考的一代人大都为人类前途的大题目绞过不少脑汁。
随着心高气盛的年令段的过去,时间的浪头淘走了大部分改天换地的梦想,却把剩下的星星点点衬出更难泯灭的闪光。
近几年,这个构想在他心里苏醒的时间越来越多,已经很少再回到蛰伏的巢穴。
年轻时他曾把这个构想称做人类的新纪元,现在已经再没有那种自命不凡的傲气和精力,而是带着一种隐隐伤感,一种对未来心力交瘁的焦急和无能为力,求的只是找到一条穷途末路中的出路。
这么多年,他已经把这个构想琢磨得近乎无懈可击,像颗水晶球一样光滑完美。
然而越光滑完美,放在脑子里的时间越长,越成为不堪重负的脑瘤。
它时时耸动着要从颅骨的禁锢中脱颖而出,变成一个活生生的大世界。
但是它终于被拋到世上时,却可能只是亿万人脚下的一粒沙土。
既然连和他朝夕相处的部下能真心相信逐级递选制的也不到一半,“百字宪法”无人正眼相顾﹑只得到挖苦嘲笑也早就可以预料。
为此付出全军覆没的代价是不是太没意义﹑太不负责任 调查组开进的时候,他从不少部下眼里看到这种谴责。
他不是不懂得等待,而是已经没有再容人等待的时间。
大多数历史缓慢得与人生不成比例,而在历史倒塌的时刻,却可能变成让每个短暂生命眼花缭乱的旋风。
今后的中国只要稳定就没有自由说话的可能,而一旦动乱就会落到人人为生死挣扎的绝境,除了歇斯底里的喊叫,不可能有人认真倾听和思考。
这次“翻案运动”是唯一的机会。
铁板有了缝隙,社会尚未面临生死危机,而多数人都在听和想。
逐级递选制此时不出台,也许就永远不见天日。
April 2; 1998
《百字宪法》印了五百万份。
《详析》印了二百二十万份,超出预期。
“书商”们干得挺出色。
他们现在已经带着鼓鼓的钱包四散消失。
所谓的“百字宪法社”没有一个“民主战士”,全是商人。
搞出版的,搞发行的,搞印刷的,靠出下流小报﹑黄色读物发了财。
他们是市场经济的共生物,再严厉的取缔也无法消灭。
石戈利用他们庞大的地下出版能力和发行网,以及私有制的惊人效率,让他们赚比出淫秽书刊更多的钱,只要按时按量印出他提供的稿子,散发出去。
石戈不吝惜钱,他有一笔“引导群众思想”的特殊宣传经费,几乎可以无限支取。
相对前面攻击民主制花掉的钱,“百字宪法”的花销算不上很高。
窗外分布着一块块灯火。
灯火之间是一块块黑暗。
电力短缺越来越严重,只有靠分区停电来解决。
十六号机关有必保供电的专线,是附近一带唯一光明的建筑。
大部分调查都莫名其妙地安排在深夜进行。
每个问题由不同的调查者负责。
政治安全局的两个处长看样子主要负责挖掘“阴谋”。
一个共产党内的高级干部和他领导的重要机构以阴谋方式拋出几百万份“宪法”,不可能没有更深的阴谋。
如果不是想另立政权,为什么用“宪法”二字 他们把几十张从录像磁带上转下来的照片放到石戈面前。
“……你以种种理由推托‘制止动乱领导小组’分配的工作。
做为处理紧急问题的机构,又不参加‘中央应急指挥部’。
可是看上去你很爱去天安门广场。
这只是从小部分录像中查出的……”这种查寻很费钱和时间。
事先要把他的各种角度的图像输进专用的超巨型计算器,与这几个月天安门广场的自动摄像机摄下的录像带一点点对照搜寻,从浩如烟海的人脸中识别出他的图像。
所有照片都是他一个人,只有一张是他扛着伊万,陈盼在一旁侧脸看他。
这种场合并没妨碍他内心产生一丝温情。
看上去挺美满,他自嘲地想。
“我不参加‘制止动乱领导小组’和‘应急指挥部’的工作是因为有特殊任务,去天安门广场是我的工作,正像你们也去的很频繁一样……”
他的身份究竟有多少层,连他自己都说不清。
文化革命的狂热一过,他的内心就离弃了共产党。
然而这么多年却从未停止过为共产党的治国奔忙。
“六四”开枪使他认识到这个杀人暴政注定灭亡,却又因为未参加任何民主运动而被认定“政治可靠”,得到重用。
他在人人过关要写的“效忠书”上,用尽心机把每句话写成顺着念是效忠,反着念是批判。
他曾给被枪杀者的家属匿名寄钱,却对眼前的“翻案”毫无兴趣。
他既憎恨压迫群众,又憎恨煽动群众。
他厌恶统治者出于内斗需要对民主运动的操纵和利用,想方设法不参与,却又担负“特殊任务”。
他被群众组织当做“奸细”,又被政治警察怀疑成利用群众搞颠覆的阴谋份子……这里肯定有他油滑的一面,官场上的八面玲珑既是护身符,又为达到目的提供快捷方式。
高明的算计和运筹能把最不相干甚至相反的事物组合成一个合力。
但更重要的还在于他的落落寡合。
他不属于任何一方,没有自己的阵营,却同时反对对垒的双方。
他为“百字宪法社”拟定的口号──“左手打倒独裁专制,右手打倒群众运动”──很说明这种双重性。
他对暴政和暴民同样厌恶。
在他眼里那是相辅相成互补的两面。
压迫引起仇恨和暴烈,而群众运动的盲目和残忍只能由更血腥的镇压收场。
他以孤独一身要同时打倒这两个孪生的千年孽种,只能靠“借力打力”──又当奸细又当阴谋份子。
身份多有一个好处,随时可以用一种身份掩盖另一种身份。
“……中央的总体战略是通过这次有控制的动乱给人民上一堂政治课。
让他们认识到西方民主制与中国的差距和可能产生的危害。
这不仅需要行动上努力,还要有思想领域的引导。
制止动乱领导小组和应急指挥部做前一种工作。
我做后一种。
思想工作要对症下药,去天安门是为摸准所谓的症。”石戈和颜悦色。
“‘百字宪法’就是你所谓的药吗 ”调查者可一点不放松。
“‘百字宪法社’一共散发了五十三种小册子和四十九种传单,对揭露西方民主的弊病和稳定人民思想起了有目共睹的作用,不应该只提‘百字宪法’。”
“能不能这样理解: 前面五十二种小册子和四十八种传单都是烟幕,为的是掩护后面这颗炸弹 ”
“为什么不是反过来,后面这个才是烟幕 以民间组织身份出现容易接近群众。
民主组织不能只攻击民主制而没有自己的纲领。
打出的纲领不管真假,至少免得人怀疑。”
“这么纯洁吗 你的纲领为什么不是坚持四项基本原则 ”
“做群众工作需要迂回,这是党多年总结的经验。
我想你们明白这一点。”
“冠上‘宪法’两个字,大概是另有意义吧,总理阁下 ”一直没说话的那个处长突然插进一句。
石戈只有苦笑。
为了能随时提供全国性的紧急对策和运作方案,十六号机关内部建立了仿真中央政府的建制。
国务院每个部委这里都相应具备,只不过“国防部”在这叫“国防组”,外交部叫“外交组”,“计划生育委员会”叫“计划生育组”,以次类推。
每个“组”的日常工作仿真相应的“部”,掌握“部”的资料﹑文件﹑决策,参加“部”的会议,随时研究“部”管辖范围内的动向﹑问题,做出预测,对可能出现的情况进行估计。
这种建制适于处理危机,但也培养了内部的一种自大感,很容易把自己看成是真正的治国者而非仿真的。
称呼官职就是这种心态的表现。
普通研究人员都是司局长。
各组组长被称为相应的部长。
石戈与各组组长做最后决策的顶楼被称为内阁。
石戈便是顺理成章的总理阁下了。
石戈多次严禁这种戏谑。
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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