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祸》第71章


陈盼立刻明白自己的过错。
首先邢拓宇的大嗓门就是对灵魂世界的冒犯,自己接着把手稿不恭敬地扔在一边跑出去,亵渎就更加严重了。
Jun 09; 1998
当初请退休老人主持“灵魂纪念馆”工作是陈盼的主意。
他们有学问,负责任,不图功利。
在黄陵那种偏僻之地修心养性,吸松柏之气,宁静淡泊地与灵魂相伴而生活也只有他们受得了。
最主要的在于他们已接近人生旅途尽头,因而能与灵魂深刻相通,不会有人比他们把纪念灵魂当做更神圣的事来做。
如果嬷嬷知道陈盼和灵魂纪念馆的渊源,肯定会宽容一些。
初办的时候,这是一个被人当做笑谈的荒诞念头。
基金会久久收不进一分钱。
陈盼献出了自己大部分积蓄。
而今,如果她的股份份额能兑现的话,可以几百倍地收回投资。
寄存的手稿越来越多。
即便不图灵魂永生,在无事可干的晚年,总结一生也是老人们上佳的精神寄托。
比起买寿衣办丧事,他们更愿意把钱花在寄存手稿上。
盼望叶落归根的海外华人纷纷捐款。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承认它是保存人类文化遗产的重要项目。
国际人权组织也认为它使历史不再仅是强权的声音,千千万万小人物也从此留下自己对历史的记载和评价。
手稿被复制﹑出版和拍摄影视而获得的版权收入与日俱增。
纪念馆办的一份以摘选手稿精华段落为内容的期刊──《灵魂沉思录》发行量突破百万册。
但是陈盼的股份只折合成免费存放二十一份手稿的证书。
纪念馆的宗旨是永不赢利,所有收入都用于纪念馆的建设。
黄陵山上昂贵壮丽的雕塑群已成为中国的一处奇观。
陈盼没为自己辨解。
她在临时布置的祭坛前点燃一支香,默立表达歉意。
一支蜡烛在高处燃烧。
细小的火苗安详美丽。
这烛火的火种是从黄陵带来的。
从纪念馆收到第一份手稿的那天,烛火就一直没有熄灭。
陈盼对这种宗教化的风格充满感动。
当人类在死亡的无边黑暗中知道有这么一个不熄的圣火,永世贡奉着他们曾经做为一个人而得到的尊严﹑智能和理想,那么即使他们已经化做尘土,那尘土也将自豪。
被“驱逐”出来,她埋怨了邢拓宇几句。
邢拓宇正在装电灯。
电工是他的老本行。
绿色基地成立以后,不少被通辑的“动乱分子”都从各自藏身之处投奔而来。
虽然还得用化名,不能出山,但总可以见见天日,过上一种相对正常的生活。
可邢拓宇的眉头却越锁越紧。
他对这种世外桃源式的生活有一种强烈反感。
“装模做样。”这是他给嬷嬷下的结论。
为了防火,应当最先给“灵魂纪念馆”装电灯。
可他非说功率不够,就是不给装。
他是搞罢工和怠工的老手,这套风力发电系统又是他一手搞成的,谁也拿他没办法。
不过对幼儿园他倒是格外照顾,离老远就看到里面灯火通明。
孩子们正在上美术课。
上课的方式很别致,没有讲台和教师,只是大伙儿一块画画。
孩子们可以画自己的,也可以看大人怎么画,随时提问。
大人多为有成就的画家,有美术学院的教授,也有上了名人录的大师。
带孩子来基地的父母不多。
这十几个孩子成了大伙儿的宝贝,也成了用绿色方式培养新人的试验对象。
教育是绿色思想最重视的手段。
把以消费为人生第一需要的物质人变成以审美为第一需要的精神人,取决于把人的占有欲望转变为创造欲望。
创造和审美是不可分的,而教育是创造能力的主要来源。
“绿协”起初把目标对准笼统的教育,呼吁政府把投入到经济中的力量和资金分出一半给教育。
但是随着深入,他们逐步认识到足以转变人类的教育并不是知识教育和思想教育,而是情感教育。
感情世界是滋生美的土壤,是和平﹑谐调﹑宽容和博爱得以产生的源泉,也是贪婪和物欲难以存身的净土。
当代人类缺的不是知识和意识形态,而是感情。
如何让人拥有博大﹑纯净而敏锐的感情世界就成了绿色教育的主题。
这所幼儿园的教育重点放在文学﹑艺术﹑音乐﹑旅行,与大自然接触等方面,研究教学计划的小组认为这些途径最有益于培育感情。
基地许多人参予了这个教育计划。
陈盼在这的几天也给孩子们上了好几次饲养动物和栽培植物的课。
在美术课上,她只是给那些真正的画家当配角。
她喜欢画画,画的多数是风景,不是写实的风景,类似梦幻,奇异且带有浓厚的情绪。
也许这几天被那些陌生而知心的灵魂所激动,她正在画的一副画虽然幅面很小,只有一本书那么大,却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神秘和粗犷,混合着挣扎的渴望﹑炼狱煎熬和死亡的欢笑。
画面看上去延深很远,似到天尽头。
狰狞恐怖的黑暗形体纵深交错,天边有太阳的地方美得让人心痛。
邢拓宇一直站在后面看完她画最后一笔。
一向看不起艺术和艺术家的他竟被这幅画深深感动。
陈盼有点感到荣幸地把这幅画送给他,并特地在画的背面写上赠给邢拓宇的字样。
“……美术课上画的画都得放这让孩子们看几天。
等颜料干透了你就可以拿走。
我不在没关系,有我写的字。”
“……你不在……我会想你的。”邢拓宇真心地说,脸上的疤也变得柔和。
Jun 10; 1998
与幼儿园相连的是一座山洞大厅,被称为“大剧场”,用于上演人们自己编排的戏剧和节目。
此时空空荡荡,乐器和道具杂乱地散放在“舞台”──一块平坦的巨大石头上。
“再给我讲讲你那个矢量吧。”邢拓宇摆弄着一支木头做的道具古剑。
在太白山众人中,他是逐级递选制的最激烈反对者之一。
陈盼清楚地记得他在天安门广场用火炬击打《百字宪法》的身姿。
这个请求出乎她意料。
他受的正规教育不多,不懂矢量没什么奇怪,但矢量是前几天被她用来说明逐级递选制原理的比喻。
他在众人面前一点没露出想进一步弄清的意思。
由他促成的反对票占的比例相当可观。
“简单说,一般的量只有大小,而矢量除了大小还有方向。
社会中每个人的个人意志都可以看做一个矢量。
以往一个特权者的量的大小可以超过千百个老百姓的量之和。
西方民主制在某种意义上解决了这个问题。
不管总统还是主妇,每个人投的票都是一票,也就是每个人的量都成为等值。
但如何把每个量不同的方向准确地综合在一起成了新问题。
西方民主制只能让人民在投票时表达两种意见: 是或否,非比即彼。
两种意见被简单地加减,结果要么‘是’战胜‘否’,要么‘否’战胜‘是’。
当代民主制的许多弊病就是由此而来的。
逐级递选制虽然同样要由多数决定选举结果,但是由于选举逐级进行,每一级都保持在互相了解并且可以随时交流的范围内,并且是动态的,随时可进行的,就发生了本质变化,每个选举者不再只是一个画在选票上的符号──几年出现一次的‘是’或‘否’,而是身边活生生的人,有性格,有要求,有逻辑,是一个完整的意志,是一个就在身边不可忽视日日会打交道的真实存在。
即使他是一个少数派,他也不是一个可以忽略和抵销的符号。
在动态中,他也许就是下一步的真理。
在全盘中,他是一个组成全盘的局部,而且随时会影响其它局部。
所以当选者不会对这种少数视若不见,在受到多数约束的同时,也要受少数约束。
约束结果不再是简单直线的‘是’或‘否’,而是矢量求和的平行四边形对角线,是与复杂生活和历史进程相对应的多角度综合,也就是每个不同方向的量都会对最后结果有影响,每个量都不会被吞没和消灭。
这样的民主才名符其实。”
邢拓宇听得很认真。
他抬起头。
“难道那些法西斯分子的意志也不该被比他们多万倍的人民意志抵消吗 ”
他眼球深处燃烧着仇恨。
陈盼知道他当年在监狱里受过怎样的酷刑。
他的许多战友都被杀害,包括他的未婚妻。
“这是两回事。”她轻轻拍了拍他的手。
“法西斯是一种社会结构的产物,逐级递选制中没有那种结构存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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