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祸》第128章


除了他们; 没有一个人、一辆车。
除了风; 没有别的声音; 也没有任何光亮。
夜视仪里只有一栋栋幻影般的建筑向后移; 偶然出现一座冷冰冰的街角雕塑。
他的头如灌满了黑乎乎的铅块。
眼前似乎隔着一道几公里厚的玻璃; 什么都恍恍惚惚。
照理说再过八小时他就能见到陈盼。
那个会给了五十分钟; 除了部长会议; 算是最长的。
但那是讨论薯瓜; 隔着桌子; 隔着众人交织在一起的目光。
联合国部队应他的要求在山西监狱找到她; 把她送回北京家里; 他却一直没挤出看她一眼的时间; 连个电话也没法打; 电话局在暴乱之夜被烧成了灰。
等待死刑的那些天; 如果说他还有唯一的渴求; 那就是她。
闭上眼睛是她; 睁开眼睛还是她。
在铁窗外那片小小天空上; 在水盆里平静的倒影中; 在春天屋檐雨滴的淅沥里; 在夜半蜘蛛编丝的网络间; 到处都是她。
他一生从未体会过这种思念。
以往对小说里的爱情描写总是笑一笑; 多一分对小说家的嘲讽。
他一直认为把人生分成一千份; 男女之情合适的比例只是三份或五份。
然而当他突然发现这一生的观念到头是个错误; 爱情的感受是任何小说家都无法描绘时; 他却已失去了一切可能。
今夜可能了吗 他给沙沙带了一件礼物。
现在看起来很是寒酸。
在监狱他只有从自己衣服上撕下的布; 一小段细铁丝做成的“针”; 再从布上抽下“线”。
他一生第一次做针线活; 又是用这种工具和材料; 做出一个给沙沙上学用的小书包; 已经很满意。
只是直升飞机射伤他的血迹洗了多遍也没彻底洗净。
上刑场前他托监狱看守转给陈盼。
看守恶意地笑了一下∶“还是你自己给去吧。”倒真说中了。
驶过公主坟广场; 他减慢车速。
陈盼所住的翠微园居民区就在这一带。
他不知道该怎么判断自己。
他渴望见她; 越来越渴望。
然而在监狱里他渴望的是爱情; 现在他的渴望却全被一件与爱情毫无关系的事占满——跟她说一个计划。
那计划太大了; 大得实在过份; 大得让人产生犯罪的感觉。
一个人瞒着天下; 独自安排十三亿人的命运和生死; 那是连上帝也会惊心动魄、怀疑自己是否有权的啊! 而他不仅计划了; 还在争分夺秒地实施; 迈出的每一步都不可逆转; 没有后路。
恐惧的飓风时时刮过他心头。
一个人的渺小胸膛难道能难道该塞下这么大的计划和责任吗 然而; 正是为了这个计划; 他才一分钟的考虑也没用就同意出任中国首脑。
计划是在黄河工程被战争打散; 他在北京的寓所摊了满屋地图闭门不出的三天成型的。
随后在监狱的日子又使他有足够时间把轮廓推敲成细节。
那时只出于“职业习惯”; 一个搞了一辈子计划的犯人无事可干时头脑里产生的幻景。
那个犯人很明白; 只有身在最高首脑之位; 才有可能把他的计划变成现实。
犯人却从来没想到; 他自己竟会成为那个最高首脑; 并且要亲自执行这个计划。
他不敢有半点透露; 哪怕对他的部长们。
这个天大的秘密只要有一个细胞落到外面; 也会霎时长成一头魔鬼; 堵在推动实行的路上。
成功全在于保密。
亿万人的生命取决于保密到最后关头。
即使是最忠实的同事; 他也不自觉地用惊险小说的思路担心他们说梦话; 被绑架; 或者仅仅像他这样; 精神上难以承受; 渴望对一个人讲出来。
确实; 他难以承受。
在这无边的秘密里; 他需要一个温暖的生命和他融化在一起。
他需要一个印证; 一个回声; 需要一个柔软的胸脯; 让他能把头埋进去呻吟; 他就会获得信心和力量。
只有她。
车速越来越慢。
品质优良的发动机几乎毫无声息。
车似被吼叫的风刮着滑行。
石戈发现陈盼的家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好找。
虽然他把门牌号码记得很熟; 手头也有居民区的平面图。
可红外线夜视仪只能辨别物体形象; 却看不出楼号门号。
许多楼一模一样; 都像又都不像。
他反复看图; 兜着圈子。
没有一盏灯光; 一个人影; 每栋楼都像鬼楼; 似乎根本没有任何生命在里面居住。
忽然; 他在夜视仪屏幕上看见远处两楼的空隙之间走过一个人。
他从楼间小路把车开过去。
那人背着背包; 看上去远道而来; 虽然满天尘埃使数米外便一无所见; 却如白昼回家一样穿来拐去; 脚下没有半点犹疑。
这人可真是个救星; 一定能给他指明方向。
他刚想按喇叭叫那人; 可他一下发现自己也认识了。
这就是通向陈盼家的路。
方向、建筑、环境、标记; 全和图上一样。
他把车速放慢; 跟在那人身后。
尘埃和风声使那人毫无察觉。
看到那人走进陈盼家的楼门; 他一点没惊讶。
他已经从那背影的轮廓、走路的恣态和自信的气质上认出; 那就是欧阳中华。
一支蜡烛在陈盼的窗子里面亮起来了。
他看着那个窗口; 突然感到睡梦的深渊又在身下打开; 黑洞洞地深不见底。
他的手无意识地打开一个开关。
一幅彩色地图幻灯般出现在显示屏上。
那是一个中国; 内陆边境伸出一系列标着“6800km”的半径; 在太平洋上圈出一道曲折的线条。
他看一眼地图; 再看一眼陈盼的窗口。
烛光熄灭了。
几乎是立刻; 他伏倒在那幅地图前; 睡了过去。
中俄东方边境 黑龙江
那一夜; 从瑗珲到呼玛二百九十公里江段; 约有三千万人冲进俄国。
今年的春天迟迟不迈过北纬五十度。
往年这个时候; 黑龙江的冰面已经隆隆作响地开裂了; 现在却仍然结结实实。
只是在中午太阳最热的时分; 冰的表面出汗似地化出一层水; 太阳稍一偏斜又重新冻死。
俄军的装甲车在冰面上奔驰; 拖起一道道白茫茫的冰渣尾巴。
然而; 冰层还是越来越薄了。
尽管大气温度还在冰点以下; 可失去了冬天透地数米的严寒; 在冰下流动的江水就开始侵蚀冰层。
下游成千上万往上走的人不断带来消息; 冰面开裂的地段一个劲上移; 昨天还在雪水温; 今天就到车陆了。
聚集在爱辉、黑河一带江边的人已经多得不能再多。
几乎看不见土地; 只有蠕动的人群; 乱七八糟的窝棚; 无数堆篝火黑烟遮天蔽日。
北方原来保留着中国最后一点森林; 现在却连一棵直立的树也看不见。
没烧掉的也全被人砍倒; 牢牢守住。
谁有火谁就不会被冻死。
为争几根树枝而丧命的人随时都有。
正是森林和黑龙江把人们吸引来的。
饥饿的人群抢空了哈尔滨、齐齐哈尔、牡丹江、佳木斯那些大城市; 又席卷了每一座县城小镇; 最后连村庄农舍也被打劫一光。
能吃的都吃了。
凡是被人创造的也都被人毁掉了。
人们最后只能把手伸向上帝; 伸向幻想中富饶的大自然。
歌里不是唱过∶北大荒; 好地方; 棒打狍子瓢舀鱼; 野鸡飞到饭锅里。
尽管那是半个世纪以前的形容了; 但是在饥饿的昏迷中; 美景永远就在眼前; 伸手可及。
只要到了森林里; 江边上; 狍子、野鸡、大马哈鱼、飞龙、熊掌、猴头就全到了嘴里。
蝗灾出现时; 乌云般铺天盖日的蝗虫落下; 无边的庄稼一会儿就被吃成千里赤地。
现在是放大了的蝗灾——人灾。
虽然人没有翅膀; 可人的嘴要大一千倍; 人的毁灭性要大一万倍; 人灾掠过之处; 整个世界都被毁灭。
不知有几个人吃到了狍子; 尸体却越来越多地到处散布。
人们看见死亡就像看见树叶落地; 哪怕是亲人在身边倒下; 也没有叫一声的力气。
唯一的念头就是继续走; 去寻找新的森林; 富饶的土地; 野兽和飞禽出没的地方; 肥硕的大马哈鱼一条条跃出冰窟窿! 他们停在了黑龙江边。
如果从天空俯瞰; 一定会看到一副极独特的景象。
黑龙江仿佛是一条蜿蜒的折缝; 江两岸如同被展开的平面。
中国这边是反面; 俄国那边是正面。
反面是黑色的; 黑得吓人。
积雪被无边的人群踩成肮脏的泥巴。
上空悬着黑烟。
城镇废墟好似一座座垃圾场。
正面则是一片银装素裹; 白得耀眼; 几乎看不到人; 只有无边的树; 间杂着一栋栋安静的房舍。
这景象连上帝在天上看也一定会纳闷: 一?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