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祸》第134章


照片记录的时间表明已经过去两个小时。
陈盼冷冷一笑。
“车里那位特务够辛苦的。
一目了然的事; 用得着守那么长时间吗 ”小个子像是有点忍俊不禁; 刚要开口; 桌上的蜂音器突然响起来。
灯板最上方的红色方格醒目的闪亮。
他弹簧般跳起; 然而出门前还是来得及甩下一句话∶“那位特务就是石戈总理。”她脑海里轰地一声。
他来过! 这是冥冥中的意志吗 让他只落后二十米 让本来等待为他打开的门迎接了另一个; 而让他亲眼目睹 在国外的天空中; 候机室的长椅上; 形形色色旅馆的不眠之夜里; 对着密封窗外的云海; 黑暗中的天花板; 孤独的酒杯; 她设想了多少种可能; 却从未想到会有这样一幕! 她本来决定永远不告诉他那一夜。
只要真正地过去了; 那对未来就不重要。
拘泥教条的微观真诚有时起到杀手作用; 因而反倒成为对宏观的最大不真诚。
然而还有什么资格谈论真诚呢; 他在窗外守着从头到尾的整个过程! 一股恼火在她心中升起。
到头他也是个一模一样的臭男人; 一样吃醋; 一样拿架子; 一样让人胆战心惊。
可他倒是发作呀! 他的超脱是他妈的一回身就走; 一声不吭; 从此成了高高在上的总理! 至少应当清清楚楚地说出来; 让人知道; 给人申辩的机会! 可难道还有机会吗 能怎么申辩 这种事永远不可能说清! 她觉得那说不清的感觉是一个不见底的黑洞; 黑暗的风吹起白色灰烬; 像是倒飘向天空的雪花。
她身不由已; 全部的感觉、能力、思想都随之消散; 成为灰烬往上飘; 而她往下降; 往下降……她看见小个子回来; 听见他说话; 说的什么却不知道; 只觉得飘浮着跟在他身后。
电梯里的灯很亮。
四面是深色的镜子; 照出许多个她。
直到看见太阳。
太阳亮得不正常。
一个很有派头的老年男子笑盈盈地向她伸出肥厚的手。
欧阳中华站在老头身边。
故宫的黄色琉璃顶在窗外低低地延伸闪光。
她意识到这是议会大厦顶层; 和她握手的便是第一副总理黄士可。
她第一次见他。
与在照片电视上不同; 他显得和蔼可亲; 给人好感。
他似乎谴责了小个子几句。
小个子驯顺地向她道歉; 倒退着出去。
女秘书端上泛起泡沫的香槟酒。
陈盼避开直射眼里的阳光; 看墙上挂的一幅条幅; 上面的字写得有如龙腾虎跃∶待从头收拾旧山河! 意识返回; 一下周围的一切重又清晰。
黄士可也许正想给欧阳中华一点人情; 这有利于分化石戈的阵营。
在拟议的选举中; “绿党”也是值得拉拢和做交易的力量。
而放了她; 石戈的“卖国罪状”照样成立。
黄士可从托盘上端起一杯香槟。
“我羡慕年轻人。
你们这对恋人是天地造化的典范。
你们的美丽和前途使我们这些老年人不免相形悲哀。
可我知道妒忌是没有意义的; 应当用祝福歌颂生活。
来; 为你们未来的幸福干杯! ”欧阳中华微笑着端起杯。
他脸上洋溢着幸福; 始终凝视陈盼。
无声的爱像潜流一样横跨空间; 在阳光中蔓延。
托盘上; 还剩一杯香槟在美丽地泛泡。
北京远郊 燕山一座尼姑庵他已经不需要凡人的一切。
时间在陆浩然的意识里已成为一团没有长度的空虚。
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在这里已过多久。
自从北京暴乱的夜晚; 他被突然出现的周驰从病床上轻飘飘地托起; 只记得在黑暗和火光中旋转着来到这里; 从此就再没见过天空。
在这间无光的密室里; 他很轻易地把时间和空间从意识中排除了; 这在过去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
从天而降的成功使他惊讶欣喜。
在别的意识逐渐消隐的同时; 这个意识愈来愈清晰∶他终于接近那个顶点了。
他穿一件青蓝色的尼姑袍。
头发剃得光光; 戴顶尼姑小帽。
眼镜早就没有了。
黑暗变得更加模糊。
然而他心里却清澈之极。
他已经不需要凡人的一切。
甚至那个困扰了人类几十万年的“吃”对他也成为多余。
要不是周驰白天非让他喝掉一碗牛奶; 他会感觉更好。
辟谷以来的两个星期; 每天都在向无垠的光辉之巅飞跃。
和周驰一道来的那个外国人说他的样子很像个老尼姑。
其实世上的男女之分不过是一张皮。
周驰已俗不可耐。
他知道不是周驰变了; 而是自己在往上飞。
他曾那么需要周驰; 像需要一个须臾不可不仰视的神明。
周驰被王锋关进监狱的日子; 他已经清清楚楚地感到了死亡的边缘就硌在脊梁骨上; 只要把身体微微一偏; 就会坠下那个无底的深渊。
他不知到底是什么使他发生了变化。
自从进入这间不见天日的密室; 他就奇迹般地摆脱了过去。
窒塞的气场在无知觉中融汇贯通; 突然开始舒畅无边地扩展; 与冥冥宇宙交织融合。
他已不需要组场; 自己就可以收发自如。
他能缩成针尖般的小点; 又能膨胀成与天地等量齐观。
他感觉甘霖般的气流穿透紧密黑暗; 从皮肤渗进身体深处; 源源不断。
他不再需要周驰。
当他确信这点后; 已如古井之水的内心荡起狂喜。
最后一根绑缚的绳索一刀两断了; 他练成了! 成了——多么简单又含意模糊的两个字; 看不见; 摸不着; 可他确实成了。
这两个字包含多少追求; 其中的痛苦和凶险只有他自己知道。
然而这一切现在回首已毫无意义。
世上无痛苦也无幸福; 追求和恐惧也都是徒劳。
成和不成只是一道门坎; 该跨入的就跨入了; 不该跨入的永远在门外。
他原来对大师顶礼膜拜; 可他现在知道; 世界无大无小; 无师无徒; 他自己已远远超越了大师; 在天际那道彩虹上独自徜徉。
而周驰之流; 还在渺小的人世间忙碌。
一阵喧闹的肠鸣打断了他吐纳真气。
他不该喝那碗牛奶。
两个星期没出现过的便意越来越强烈地在小腹中积聚。
他本想用调息将那股浊气消散; 可做起来并不容易。
周驰领那个外国人来时神神秘秘; 两人全都遮头盖脸地穿着尼姑装。
外国人手执照片前后左右看他半天; 最后发出惊喜的一声认可。
从那唯一一个俄语单词中; 陆浩然听出他是个俄国人。
俄国人汉语讲得很好; 接着便对陆浩然的健康状况大表不满。
那便是周驰非逼他喝下一碗牛奶的原因。
周驰显然在和俄国人做交易; 把他当成一个可以卖大价钱的牲口。
但他闭目养神; 宛如没听见。
周驰反复向俄国人保证这里绝对安全。
为了证实这一点; 还让一直住在密室外间的那个小尼姑当场露了一手“八步打灯”。
小尼姑伸出手掌向前一推; 对面屋角的油灯就被外气打灭。
陆浩然曾亲眼见到她只伸一下手就击毙一个企图强奸她的暴徒; 然后将尸体扔进密室; 像扔一团棉花。
直到洗劫了这座穷庵的流民呼啸散去之后; 她还让陆浩然和那尸体一块呆了好几个小时。
为了让俄国人放心; 今夜又增加了两个高大尼姑守在密室外屋。
陪俄国人离开前; 周驰告诉陆浩然明天接他回北京。
前半夜; 外屋传进乱糟糟的响动。
小尼姑自己住在外屋时; 每夜也有这样的响动; 不过今夜响亮了三倍。
陆浩然不了解尼姑的生活; 只是过去从书上看到她们也常有些同性之间的淫乱。
折腾了大半夜; 她们突然安静下来; 一点声也不再有。
他越来越难忍耐下去; 腹部疼痛; 憋得难受。
平时小便用密室一根通向外面的管道; 大便非得出去。
外屋有个专门为他修建的临时厕所。
他好几次在那撞上小尼姑。
小尼姑双眼在黑暗中骨碌碌地转动; 毫无羞怯之意; 稳稳地坐在马桶上。
他端起神龛前的油灯。
沉甸甸的铜灯座在手里冰凉。
石墙有个黑黢黢的铸铁手柄; 先向左扳; 再向下拉; 与墙结合成一体的石门便无声转开。
不知是哪个世纪的产物; 也不知当年的用途是什么; 至少在力学原理上很巧; 移动成吨的石门就像翻一张书页。
陆浩然很奇怪; 石门外面还应当有一个经柜。
经柜虫蛀斑斑的背板上有扇小门。
然而现在眼前是个宽敞赤裸的黑洞。
他跨出去。
一股不熟悉的味道热乎乎地扑进鼻腔。
脚下似踩进了某种粘稠液体。
他用另一只手挡在油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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