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祸》第158章


他的眼睛眯得极细极细; 宛如脸上深且密的皱纹。
他沉重地骑上自行车; 极度的困乏猛地扑了上来。
如同一条张牙舞爪扑来的巨型章鱼; 倾刻便把他软绵绵地缠进去。
一路他好几次和车一起平平地摔倒; 真想就势躺在地上就那么睡过去。
原以为睡眠的要求早已经被活活勒死了; 却原来绳子一松它就要以十倍的狠劲反过来勒你。
他之所以每次都趁着摔疼带来的那点清醒劲挣扎着爬起; 就是怕一睡过去就得睡上几个月。
他欠睡眠的债太多了。
中南海已经没有门卫。
十天前他下令允许寻食者自由出入。
那时这里是北京唯一一块还有昆虫、鱼和可食植物的地方; 现在连蚯蚓都被挖光了。
空气中弥漫着排干了水的湖底腥气。
到处是掘地三尺的土坑泥堆。
名贵花木和千年古树零落倾倒。
中央政府收缩进东北角一个小院。
留守者廖廖无几; 全都东倒西歪地坠入梦乡; 连坐在门口的值班长也死死把头垂在胸前。
石戈梦游般拉开自己的房门。
床在房角漂浮着显得遥不可及。
他一点不想再走; 门前的地毯像拉着他倒下。
这时有个声音吱地一叫; 使他心头猛然一颤。
不知为何他感到这声音和他有关; 是他的一部分。
他低头寻找; 立刻看见门和墙之间挤着个充气娃娃。
娃娃身体已经歪倒; 只露出脑袋; 斜着两只大眼睛瞪他; 撇着小嘴; 像是被挤疼的模样。
他睁了睁眼睛。
沙沙 ! 是真的! 他轰地一下从下坠的深渊中跳出来。
不是做梦; 是真的! 沙沙原来是站在门口等他; 被他昏昏沉沉拉门时挤到了门后。
他把沙沙从门口一把抱起。
手的压力使沙沙发出一连串撒娇般的叫声。
那两支伸在胸前的小胳膊夹着一张纸条; 像是递给他。
纸条上是陈盼的字∶牋 我参加了一支南下工作团; 马上就要出发。
等了你近两个小时; 看来命运牋犞只乖诩绦ε摇=茨懿荒芗 我已不去想它。
擅自作主; 留下沙沙牋牳潘职至少答应过做他爸爸)。
别说我卸包袱……唉; 想开玩笑却止不住牋犙劾帷2皇巧岵坏美肟⒆ 而是留下他; 便觉得我的一部分和你留在了一起牋我多想和你在一起的是全部)。
我已知道你为何疏远我。
那件事我不想解释。
牋牰杂诮凶雒说亩 解释不清; 也无法改变。
我只想对你说; 我在法庭上最牋牶蠖阅闼档哪蔷浠笆钦娴 从无改变; 也不会改变。
我一直不知道; 你当时是牋牱裉四蔷浠啊H绻惶 我现在就再说一遍∶我爱你! 13∶17他猛地把手表挥到眼前——13∶28! 眼前一黑; 如当头挨了一棍。
他抱起沙沙夺门而出。
他不清楚该往哪边追; 但知道十一分钟的时间陈盼走不远; 只要死命地跑; 东南西北全跑遍; 一定能追上! 跑出四、五百米才想起该骑自行车; 又舍不得再回头; 依旧往新华门方向跑下去。
她最可能从那个门走; 可他刚才偏就没有从那回。
斜插过一条树墙夹峙的小径; 前面是一座石碑亭阁。
跨过驮碑的石龟往下一跳; 就是直通新华门的档馈5涞匚次缺又重新飞起; 只觉得一团风; 一股力量; 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和另外一个人同他一块天旋地转地跌进被寻食者扒倒的树墙中。
他一挺身爬起来; 脸被树枝戳破了一大块; 沙沙倒一点事没有; 在颤动的树枝间吱吱乱叫。
撞他的是“龙口”和一辆电瓶车。
一堆摔散了的汽车电瓶压住了“龙口”的拐杖。
“过一会儿来帮你 ! ”他抱起沙沙就跑。
“龙口”一把拽住他的裤脚。
“发射机的秘密清楚了! ……”“回来再说! ”他挣脱“龙口”。
“……王锋有一艘能发射核弹的潜艇……”“龙口”在身后喊。
他已经跑在路上。
“……死亡名单是潜艇官兵的家属……”他向新华门的方向跑。
“……他们全死于美国核弹……”已经看到了新华门。
“龙口”声嘶力竭的声音远去。
“……那艘潜艇没被摧毁! ”他一下定住; 如同撞在一面大墙上; 满眼金星。
新华门倏地缩成天边一个猩红色的斑点。
此后的过程失去了整体的现实感; 只好似一堆散乱重叠的幻影。
逻辑和记忆全被一个顶天立地的“! ”震成了碎片。
“龙口”没有实实在在的证据; 只是找到了一个一年前退休的核潜艇艇长。
前艇长一眼便认出了王锋电文中的九个名字; 都曾是他最棒的导弹发射手和轮机师。
当时调走他们的命令来头极大; 从此他们便从潜艇部队消失。
“龙口”所做的结论统统是推测; 然而石戈一点也不敢怀疑; 这才是王锋! 他和“龙口”从没有汽油的各种汽车上拼命拆电瓶往电瓶车上装。
只有“龙口”那个工程师的脑子才能发掘出这种能源。
电瓶车是单人的; 好在没顶蓬; 石戈可以抱着沙沙坐在椅背上。
多数电瓶电都不足; 又加上超载; 走一段换一个; 没跑几十公里就全部耗光; 又得到处找废汽车再拆电瓶。
驶到专关国家级犯人的秦城监狱时太阳已西斜。
石戈虽然签署过允许所有犯人各自逃生的法令; 因为“发射机案”未完; 王锋是唯一的例外。
监狱管理人员已擅自挂职而去。
囚室钥匙端正地摆在办公室正中桌面上。
石戈坐牢也在这; 很熟悉。
他一手搀着因开车太久撑不住拐杖的“龙口”; 一手抱着沙沙。
高处窗子射进的阳光使牢房像天井。
王锋看上去已挺长时间没进食水; 灰绿色军便服肮脏之极; 满脸胡子; 却依然高傲挺拔。
石戈突然问他是不是还有一艘核导弹潜艇; 他连眉毛都没动。
然而石戈立刻确信——有! 从不指望他会承认; 只要看一眼他的目光就够了; 比什么话语都明白。
王锋的高度足以把头低得很低俯视石戈。
“核导弹潜艇是国家机密; 你有什么资格问 ”那目光转而变得那样轻蔑残忍。
可石戈知道; 眼前这个上帝与魔鬼的统一体虽然有在所不惜毁灭世界的勇气; 却只差最后那么一点; 就是亲自发布毁灭令; 明明白白地去背上千古罪名。
也许这是出自贵族血液的自爱; 却导致他使出了卑鄙小人的手段——用一份死亡名单去挑唆; 让大洋深处那一百二十七个战士充当他的替罪者。
“你不可怜那些战士吗 ”他问王锋。
“他们的亲人那样惨死; 你却要他们代你去下地狱。”王锋眼里射出一丝歹毒∶“我可怜的是你; 马戏团的侏儒! ”相对王锋的身高; 石戈被称为侏儒也算合理; 可跟马戏团有什么关系 他止住拔枪喝斥的“龙口”。
“你被释放了。”他没锁囚室的铁门。
走廊拐角的监视镜映出他脸上的血迹; 像俗气的胭脂。
沙沙在他手中歪眉斜眼。
“龙口”端着枪一拐一跳跟在身旁。
当他坐上电瓶车椅背向山下冲去时; 倒真是想起了马戏团。
在他这个马戏团侏儒的脑子里; 跟飞天老爷车一样疯狂地闪过各种措施。
可是一把没有电、没有汽油、没有网络、没有国际联系几块牌子竖起来; 措施的通道就顿成一片苍白真空; 连一丝小风也无从波动。
灼热的夕阳把脑子晒得昏昏然。
得用多少个电瓶能把这辆车开到张家口 俄国对美国将遭核打击也许不着急; 但他们得防止美国误会……他在大太阳底下刷地出了一身冰冷的汗……误会! 潜艇为何这么长时间没有动静 是不是就在等着误会的时机 时机已经就在眼前; 只差毫厘! “调头! 上张家口! ”他对“龙口”耳朵喊。
可“龙口”像没听见; 七拐八拐把车拐进一个大院; 一声长啸; 周围飘出五六个戴眼镜的鬼魂。
看到“龙口”从车座下拽出干鱼分发; 石戈才明白为什么在开放中南海的前夜他恨不得把湖里的鱼全打光。
他把参与过研究接收机的专家——只要在北京的——都接到研究所用鱼养起来。
他算准了有用得着他们的时候。
听了“龙口”的主意石戈狠狠拥抱了他。
发射机显然是潜艇唯一的指令来源。
死亡名单不是指令只是暗示。
如果能用这个发射机发出一个明确禁令; 就等于撤消暗示; 以指令的权威约束艇上官兵放弃核报复的企图。
关键在于如何发出禁令。
不掌握全套密码无法直接使用发射机。
但只要禁令所用的字都是死亡名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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