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界无边》第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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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的时候纪石凉欠起身,跟张不鸣拥抱了一把,胸前的口袋里有个硬邦邦的东西硌着了他。老纪想起来,这东西不是别的,正是那支记录了张不鸣疑点的录音笔。当下老纪心中五味杂陈,泪水居然滴滴答答掉了下来。这让张不鸣大为意外,也很伤感,轻轻地拍着他说:老伙计多保重,后会有期。幸好只是短暂的一拥,张不鸣就忙着跟沈白尘握手去了。纪石凉觉得,要是张不鸣再停顿一会儿,自己说不定就会把那支录音笔掏出来,交给他了。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处,而此时纪石凉之落泪,岂止缘于“伤心”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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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准备停当,大队人马就要出发的时候,修丽发现陈山妹逃跑了。她的重点关怀对象,她以为最值得同情、最有可能轻判、最有把握掌控的陈山妹,居然在眼皮子底下逃跑了,说得严重点是越狱了。这还了得?
向朱颜等女犯了解了情况,分析了各种可能性,修丽判断陈山妹一定是奔学校找孩子去了,于是马上向张不鸣请命,要去追寻陈山妹。
张不鸣回头望了望来路,有些犹豫地说:这么难走的路,你一个人再走一遍,能行吗?
修丽很坚决地说:不行也得行。无论如何要让她在全体到达指定地点之前归队,否则作为一个在押嫌犯,任何原因的脱逃都会带来严重后果。到了地州看守所,别说她浑身长嘴说不清,就连你我恐怕也难替她说话通融了。
张不鸣皱着眉头,看着自己神形疲惫的副手,说:要不然派个男同志去找?
修丽一摆手说:你手下还有几个人可派?再说他们连陈山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她把号衣一脱,混在灾民里,他们谁发现得了?
张不鸣被修丽的善心诚意打动,同意了她的请求,很动感情地说:修丽,你真是个好人。此去山恶水险,你一个人要多加小心哪。
修丽的眼圈也有点潮,她故作潇洒挥了挥手,开个玩笑说:嗨,大所长,你怎么老娘们兮兮的,好像我一去不复返似的……
就这么着,修丽在同事们依依惜别的目光注视下,独自走上了回头路,去寻找陈山妹。“寻找”这个词儿,是修丽给自己此行定的调,她不愿意把“追捕”或“捉拿”这样的字眼用在陈山妹身上。
一路的辛苦自不必说。
等修丽历尽千辛万苦,在乱哄哄的校园里找到了大浩的班主任,却被那个戴着破碎的眼镜、披头散发的女教师告知,大浩的妈妈来过了,领走了他的遗体。妹妹缨络没什么事儿,跟着妈妈走了。
修丽当时愣在那儿,忍不住满心的哀伤,涕泗横流。苦命的陈山妹,她的九九八十一难什么时候才能有个了结呀?修丽不能设想,这个身负命案在逃,早已无家可归的女人,背着死去的儿子,领着年幼的女儿,能到哪里去呢?
一个警察为嫌犯的孩子大伤其感,让班主任大为感动,拉着修丽的手安慰她说:要我说,大浩被埋,这么快就给找到了,也算是不幸中之一幸。至少他妈妈找到了他,有机会让他人土为安。我们学校还有上百人下落不明呢。
“入土为安”这四个字,一下子点醒了修丽。除了她前夫的家,陈山妹还能背着大浩到哪儿去?大浩要入土,山妹一定会选择把他跟父亲柱子埋在一起。修丽这么一琢磨,连气也没喘,转身上了通往小尾巴村的路。她估计背着大浩的陈山妹,不可能走得那么快。修丽打算等追上她,先帮她把孩子安置好,再带她去找大队伍。此时,连修丽也不能断定。自己这样急切地追赶陈山妹,到底是为了去抓她,还是为了去帮她。
沿着大路走了几公里,修丽果然远远地看见了背着儿子还乡的陈山妹和高举着一把破伞为妈妈和哥哥遮雨的缨络。修丽没有上前招呼,而是不远不近地尾随其后,希望母子三人生离死别的团聚尽可能长久些,不要被自己的出现打搅。
天色阴沉,雨水像要为大地上无处不在的哀伤营造气氛似的倾盆而下,也让原本已经乱石密布沟沟坎坎的路,变得更加难行。
大浩已经十四岁了。十四岁的男孩儿,身高体重早就超过了母亲,他的上半身被一条棉毯严严实实裹住,胳膊软软地耷拉在母亲的肩上,毫无知觉地晃荡,而长长的双腿几乎拖到了地面,不时跟路上的石块和土矻垃碰撞,干扰着陈山妹的脚步,山妹走一段停下来耸一耸身子,让儿子趴得更舒服些。失去了哥哥的小姑娘缨络,跟在妈妈身后边走边哭,怕哥哥的脚被路上的东西刮到,又想替妈妈减轻点重量,过一会儿就弯下腰去抬抬哥哥的腿。
修丽看见,陈山妹把每一个动作都做得尽可能轻柔,似乎确信儿子还活着。耸动身子的时候,她还要跟儿子打个招呼:大浩乖儿子,妈不累,你好好趴着就行了,妈背得动你。有时候,缨络的哭声大了,陈山妹便制止小女儿说:缨络,哭得仔细些,你哥睡着了,别吵醒他。
修丽的出现,让陈山妹吓得双腿发软,背着儿子就要下跪,嘴中连连说道:修管教,求求你,求你让我把大浩送到家……我不是想逃跑,真的不是……
修丽一把搀住她,把大浩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满含泪水说了一句:我先帮你背大浩一程……孩子管我叫干妈,我也得尽尽当妈的心哪……
陈山妹惊得目瞪口呆,眼看着修丽背起儿子开始往前走,才如梦初醒拉着缨络快步赶上去。
从小尾巴村经过的时候,修丽和陈山妹着实被村里的灾情吓住了。往日万金贵经营得繁华昌盛,堪与都市媲美的村街,眼下房倒屋塌,一片断壁残垣。陈山妹满脸绝望地对修丽说:这下完了,大浩的奶奶家怕是毁了,奶奶可能也不在了。
修丽心下着慌,嘴上却安抚她说: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的。
陈山妹的泪水伴着雨水淌下来,悲悲切切说:修管教,你都看见了,老天爷给我们家留一点活路了吗?
对陈山妹的说法,修丽不同意都难。她本来就打算先帮着她把孩子送到奶奶家,让活着的死了的都有个安置。只有安顿好孩子们,再把陈山妹带走拘押,她才觉得心安理得。路上修丽一直在考虑,万一那个老婆子还跟上回一样,死活不认陈山妹,该怎么说服她。小尾巴村的惨状让修丽觉得,可能她准备的所有理由,都已经多余了。
然而,奇迹总在人们最绝望的时刻出现。当她们转过一座毁坏变形的山头,两个人同时眼睛一亮。
前方一大片滑坡体的泥浆碎石中间,陈山妹婆婆家的小屋子,如耸立在河流中的灯塔,孤零零地站立着。仔细看时,原来她家的屋后有一块巨石挡住了滑坡的冲击,如母亲用怀抱庇护着婴儿,把那矮小破旧的屋子庇护下来。汹涌而下的泥石流,分成两股绕过巨石,又在它的下方重新合流,造成了一个奇观:巨石像河中的岛屿,山妹婆婆的家像岛上的人家,不光房子丝毫无损,连房前的菜地,屋后的果树都原封未动。
修丽禁不住心头的激动,对陈山妹说:老天爷长着眼呢!
陈山妹听了,双膝下跪朝着家门的方向纳头便拜。口中喃喃念道:老天爷开眼.可怜可怜我们孤儿寡母,您的恩德我这辈子还不了,下辈子还。
修丽知道,此时陈山妹的心里还存着对婆婆强烈的恐惧,与其说是在祈求老天爷开眼,不如说是在祈求婆婆转意。以她现时的处境,万一婆婆还像从前一样仇视她,缨络就再也无处可去了。这一点连修丽都替她悬着心。
忐忑之间,一行人走进吴婆婆的院子。大浩的奶奶正在台阶上枯坐,听见有人来了,摸索着拄上拐杖走下来,警惕地问道:哪个?
陈山妹忙上前扶住她,叫道:娘!是我,是你那多灾多难的媳妇山妹呀!
老太太愣了一下,撒手扔了拐棍,一头扑到山妹怀里,说:山妹,你还活着,我的孙男孙女呢?奶奶想他们眼睛都哭瞎了。
陈山妹又一次双膝下跪,凄声道:娘,我把他们给你送回来了……
老太太急切地伸出手,先摸到了孙女的脸,又摸到了孙子的手。山妹一边哭,一边央求道:娘!我找到大浩的时候,他已经咽气了……我活蹦乱跳带走他,给你送回来一个尸身。你可别恨我,别恨我呀!
老太太干瘪的眼窝里,涌出两行浊泪,循着声音把山妹的头搂在怀里叹口长气说:娘还有什么脸来恨你。要是前年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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