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流人物》第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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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走时,县长——如今已成了市长了,专门去了一趟月亮镇。他独自一人悄悄地开着车在镇街上遛了一趟,这个小城镇如今已初具规模,一街两行,到处都是花店;镇民们都住上了两层的小楼。另外,对月亮镇的卫生状况他也十分满意,尤其是在镇街上打扫卫生的那些老人们,个个胸前都挂着一方手绢……叫人忍俊不禁!而后,他又来到香姑坟前,撮土为香,在坟前点了三支烟,默默地坐了很久很久……坐在坟前的时候,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想了些什么。而后,他开着车绝尘而去,再也没有回来过。
如今的香姑坟是越来越大了。
每到祭日的时候,镇民们仍沿着旧习每人捧一抔土为香姑添坟。当今的花镇也已是南来北往的花卉集散地,人口逾万,一人一抔土,年年如此,那坟冢自然就越添越大,成了当地的一大景观了!另外,每每来月亮镇参观的人,也必要看一看香姑坟……那传说,经过民间的一次次口头加工,就很有些神秘色彩了。
也许,若干年后,香姑坟就成了一个神话了。
五个蛋儿
冯家昌大功告成了。
经过长时期的运筹谋划,又经过殚精竭虑的不懈努力,冯氏一门终于完成了从乡村走向城市的大迁徙!冯家的四个蛋儿及他们的后代们,现已拥有了正宗的城市(是大城市)户口,也有了很“冠冕”、很体面的城市名称,从外到内地完成了从食草族到食肉族的宏伟进程(他们的孩子从小就是喝牛奶的),已成为了真正的、地地道道的城市人。
冯家的“蛋儿们”(除了老四),说起来都是很“争气”的。他们在老大冯家昌的运筹中,先是一个个从乡村走向部队,而后又借机一个个从部队转业到了地方(这中间花费的心血和智慧绝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可以说清的)……并先后占有了一定的、可以遥相呼应的生存资源:老大冯家昌现在是副厅级干部,主管着一个相当有权势的部门;老二冯家兴现已成为一个地级市的公安局长,正处级待遇,据说很快就要副厅了;老三冯家运仍为驻外武官,已是上校军衔;老五冯家福现为上海一家民营公司的董事长,资产上亿。冯家现在是政府有人,经商有人,出国有人……已经是要风得风,要雨有雨了!
这样的辉煌,如此的成功,是不是该喝一点酒呢?
于是,在冯家昌四十五岁生日那一天,冯家兄弟从四面八方乘飞机相约而来,齐聚在老大所在的省城。这天,老大早已在省城的五星级宾馆包了房,订了餐。人到了这一步,至于吃什么已不重要了。傍晚时分,在那个极为豪华的包间里,一向低调的老大冯家昌却出人意外地宣布说:“今天可以喝酒了,一醉方休!”
弟兄们自然都是感念哥的,不是哥,就没有他们的今天……所以就轮番地上来给他敬酒。哥今天也喝得格外痛快,敬一杯就喝一杯,不推不让。老二说:“哥,那一年,你去炮团看我,我还正给人洗裤衩呢!要不是你给连长递了话,我就完了……哥,喝一杯!”哥也不说话,端起就喝了。老三说:“哥呀,我考军校的时候,你一直在考场外面站着,整整站了一天。出来的时候,你塞给我一小袋葡萄干,那葡萄干你都攥出汗了……哥呀,干了!”哥就又干了。老五说:“哥吔,我当兵那几年,你猜猜你一共给我打了多少次电话?一共四十七次!我记得不错吧?你把我弄到上海,这地方,我是去对了……碰、碰、碰了!”这些话说得老大心里暖洋洋的,那酒就下得快了。
不过,摆在一旁桌上的五瓶茅台也才仅喝了三瓶半,弟兄们就有些不胜酒力了……不知为什么,酒量最好的老大却是最先喝醉的。已有了醉意的老大摇摇地站起身来,往外走了几步,忽地又折了回来,兄弟们谁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就问他:“哥,你没事吧?”只见他微微含笑,两眼熠熠放光,说:“没事没事。”接着,他突然大声说:“你们想不想听狗叫?我,我给你们学几声狗叫吧?”听他这么一说,兄弟们怔怔的。就见他转过脸去,忽地又转过脸来,那脸已然是一张很生动的“狗脸”了,“狗”说:“我先学公狗叫,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而后是母狗叫,嘶——呜,嘶——呜,嘶呜呜呜——呜!再后是小狗叫,娃儿,娃!娃儿,娃!娃儿娃儿娃儿——弯儿!……”刚刚学过了狗叫,还没等兄弟们愣过神来,就见他趋身走上前来,竟是给兄弟们送牙签来了!
那小小的牙签,他居然两手捧着,先是小心翼翼地送到老二的面前,恭恭敬敬地说:“首长,你剔剔牙。”老二傻了,老二慌忙站起身来,说:“哥,你这是干啥呢?”他微微地笑着说:“剔剔牙,你剔剔牙。”老二不敢不接,老二就接过来,说:“哥,你坐。”哥却不坐,哥又捧着那牙签晃晃地走到老三跟前,鞠下身子,小声说:“首长,你剔剔牙。”这么一来,吓得老三也站起来了,老三说:“哥,我自己来,我自己来。”到了老五跟前,他仍是微笑着捧着那支小小的牙签往上送……老五已喝到了八成以上,说话的时候,舌头自然就大了些,老五喝道:“哥,你喝高了吧?!”就这么一声,竟把他唤回来了,他怔了一会儿,猛地拍了拍头,喃喃地说:“哦,忘了,忘了……习惯了。”
这时候,兄弟们忙把他扶回到座位上,看哥的头发,才四十五岁,已经花白了,就劝道:“哥,你还是少喝些吧,身体要紧哪。”
这时候,哥突然哭了,哥趴在桌上,泪流满面地说:“多少年,多少年哪,我都没看过家乡的月亮了!……”
听他这么一说,呜的,哇的,桌上桌下一片哭声!几个蛋儿,几个兄弟,不约而同地,刻骨铭心地,丝丝缕缕地,绞肠扯肺地,披肝沥胆地,全都想起了“嫂子”,他们的“嫂啊”!那多少往事,一齐涌上心头……弟兄们一齐抱头痛哭。
他们这么一哭,倒把老大哭愣了。老大怔怔地望着他们,似乎想听他们说些什么,可谁也不敢说,况且,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有老五敢说,老五也喝得差不多了,老五一拍桌子,就说:“哥吔,咱回去吧,回去看月亮!”
听老五这么一说,兄弟们眼里含着泪,就都拿眼去“邪”老五,这是哥心里的硬伤啊……在往日里,这话是不能提的。只要一提“回去”,哥脸就黑了。
不料,这一次,哥却喃喃地说:“唉……家乡的月亮。多想啊,多想回去看看……那、那草垛上的月亮。”
老二就试探着说:“哥,那还不……容易吗?”
老五冲口就说:“走,说走就走,现在就走!”
老三看了看表,迟疑着说:“天已晚了,是不是……?”
老五就说:“咱去看看老四,正好看月亮嘛。”
这时,众人都看着哥,哥没有反对,哥居然没有反对……于是,一行四人,开了两辆车,就回家乡去了。
省城离家乡二百多公里,也就是两个多小时的路程,到了夜半时分,听见水声的时候……哥突然说:“停车!”
车停了,哥说:“是颍河吧?”
老二说:“是。”
哥喃喃地说:“只有三里路了……”就这么说着,哥掏出烟来,默默地吸了一支,而后吩咐说:“把鞋脱了,下车吧。”
哥既然说了,就不能不听。于是,弟兄几个都把鞋脱了,光着脚下了车,跟着哥走。那脚,踩在家乡土地上的时候,一凉一凉的,真是舒服啊!走着,走着,他们像是一下子回到了童年,还原成了一个一个的蛋儿……这时候,老大醉醺醺地说:“我还会翻跟头呢,我给你们翻一个看看。”就这么说着,还没等人拦哪,他就在地上滚了一个!哥也是四十大几的人了,抱着头就地滚了那么一下,弟弟们忙把他扶起来……哥说:“没事没事,我没事。知道什么是‘屎壳郎滚蛋儿’吗?”听他这么一说,弟弟们就笑了。哥说:“我就是那推蛋儿的屎壳郎啊!”走着走着,就看见前边一片灯光辉煌……这时,哥站住了,哥吐了一口气,摇摇晃晃地说:“这,这是官镇吧?”哥说是“官镇”,那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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