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檀香刑》第91章


德国士兵们,将你们端起来的毛瑟大枪放下吧,放下啊,求你们啦,你们要通情达理啊,你们不能够再屠杀余的子民啦,高密东北乡已经血流成河,繁华的马桑镇已是一片废墟,你们也是父母生养,你们的胸膛里也有一颗心,难道你们的心是用生铁铸造的吗?难道我们中国人在你们的心目中是一些没有灵魂的猎狗吗?你们的手上沾满了中国人的鲜血难道夜里不会做恶梦吗?放下你们手中的武器吧,放下,余大声喊叫着向高台奔去,余边跑边喊:
不许开枪!
但余的喊叫活像是给德国士兵下达了一个开始射击的命令,只听得一阵尖厉的排枪声,如同十几把利刃划破了天空。从德国人的枪口里,飘出了十几缕白色的硝烟,犹如十几条小蛇,弯弯曲曲地上升,一边上升一边扩散,燃烧火药的气味扑进了余的鼻腔,使余的心中竟然产生了悲欣交集的感觉,悲的是什么,余不知道;欣的是什么,余也不知道。热泪从余的眼睛里滚滚而出,眼泪模糊了余的视线。余泪眼模糊地看到,那十几颗通红的弹丸,从德国士兵的枪口里钻出来后,团团旋转着往前飞行。它们飞行得很慢很慢,好像犹豫不决,好像不忍心,好像无可奈何,好像要拐弯,好像要往天上飞,好像要往地下钻,好像要停止不前,好像要故意地拖延时间,好像要等到戏台上的人们躲藏好了之后它们才疾速前躜,好像从德国士兵的枪口里拉出了看不见的线在牵扯着它们。善良的子弹好心的子弹温柔的子弹恻隐的子弹吃斋念佛的子弹啊,你们的飞行再慢一点吧,你们让我的子民们卧倒在地上后再前进吧,你们不要让他们的血弄脏了你们的身体啊,你们这些圣洁的子弹啊!
但戏台上那些愚笨的乡民们,不但不知道卧倒在地躲避子弹,反而是仿佛是竟然是迎着子弹扑了上来。炽热的火红的弹丸钻进了他们的身体。他们有的双手朝天挥舞,张开的大手好像要从树上揪下叶子;有的捂着肚子跌坐在地,鲜血从他们的指缝里往外流淌。戏台正中的义猫的身体连带着凳子往后便倒,他的歌唱断绝在他的喉咙胸腔。德国人的第一个排子枪就将大部分的演员打倒在戏台上。赵小甲从柱子上滑下来,傻愣愣地四处张望着,突然他就明白了,他捂着脑袋朝后台跑去,嘴里大喊着:
“放枪啦~~杀人啦~~”
余想德国人没把攀爬在柱子上的小甲当成射击的目标,可能是小甲身上的刽子手公服救了他阶性命。在过去的几天里,他可是众人注目的人物。放第一个排子枪的德国士兵退到了后排,来到了前排的德国士兵齐齐地举起了枪。他们的动作迅速,技术熟练,似乎是刚刚把枪托起来,余的耳边就是第二排震耳欲聋的枪响。似乎他们在托枪的过程中就扣动了扳机,似乎他们的枪声未响戏台上的人们就中了子弹。
戏台上已经没有了活人,只有鲜血在上边流淌。台下的群众终于从猫腔中苏醒过来,余的可怜的子民啊……他们连滚带爬着,他们你冲我撞着,他们鬼哭狼嚎着,乱成了一团。余看到升天台上的德国士兵都把枪放了下来,他们的漫长的脸上,都带着一种阴凉的微笑,就像乌云密布的寒冬天气里一线暗红的阳光。他们停止了射击,余心中又是一阵莫名的悲喜交集,悲得是高密东北乡的最后一个猫腔班子全军覆没,喜得是德国人不再开枪射杀逃亡中的百姓。这是喜吗?高密知县啊,你心中竟然还有喜吗?是的,余的心中还有喜,大喜!
猫腔班子的血汇合在一起,沿着戏台边缘上的木槽流到了翘起在戏台两角的木龙口里,这里原是排泄雨水的地方,现在成了血口,两股血喷出来,淋漓在戏台下的土地上。那血排泄了一会儿就渐渐地断了流,一大滴,一大滴,一大滴地,珍重地,沉重地,一大滴,一大滴,珍重地,沉重地……是天龙的眼泪啊,是。
百姓们逃亡而去,现场留下了无数的鞋子和被践踏得不成模样的猫衣,还有几具被踩死的尸体。余死死地盯着那两个滴血的龙头,看着它们往下滴血,一大滴,一大滴,滴滴答答,滴,不是血,是天龙泪,是。
第十八章 知县绝唱(九)
莫言
当八月十九日的大半个月亮在天上放射银光时,余从县衙里回到了校场。余一出衙门就吐出了一口鲜血,满嘴里腥甜,仿佛吃了过多的蜜糖。刘朴和春生关切地问候:
“老爷,您不要紧吧?”
余如梦初醒般地看着他们,狐疑地问:
你们为什么还跟着我?滚,滚,你们不要跟着我!
“老爷……”
听到了没有?滚,赶快离开我,滚得越远越好,你们不要让余再看到你们,如果你们再让余看到你们,余就打断你们的脊梁!
“老爷……老爷……您糊涂了吗?”春生哭咧咧地说。
余从刘朴的腰间拔出了腰刀,对着他们,刀刃上反射着月光,寒光闪闪。余冷冷地说:
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如果你们还顾念几年来的情意,就赶快地走,等到八月二十日之后,再回来收我的尸体。
余将腰刀甩在地上,当啷一声响,震动夜空。春生往后倒退了几步,转身就跑,起初跑得很慢,越跑越快,很快就没了踪影。刘朴垂着头,傻傻地站在那里。
你怎么还不走?余说,赶快打点行装,回你的四川去吧,回去后隐姓埋名,好好看护你父母的坟墓,再也不要与官府沾边。
“伯父……”
他一声伯父,神动了余的九曲回肠。余热泪盈眶,挥挥手,说:
去吧,好自为之,去吧,这里没有你的事情了。
“伯父,”刘朴道,“愚侄这几天反复思量,心中感到十分渐愧。伯父落得如此下场,全都是因为愚侄的过错……”他沉痛地说,“是我化装成您的模样,薅去了孙丙的胡须,才使他离开了戏班与小桃红成亲生子,他如果不跟小桃红成亲生子,就不会棍打德国技师;他不棍打德国技师,就不会有后来的麻烦……”
余打断了他的话头,说:
糊涂的贤侄,其实是命该如此,与你没有关系。余早就知道是你薅了孙丙胡须,余还知道你是遵从了夫人的指使。夫人是想用这个方法激起孙眉娘对余的仇恨,免得她跟余发生苟且之事。余还知道你与夫人设计,在墙头上抹了狗屎。余知道你与夫人生怕余与民女有情损毁了官声影响了前程,但余与那孙眉娘是三世前的冤家在此相逢。不怨你不怨她谁都不怨,这一切全都是命中注定。
“伯父……”刘朴跪在地上,哭着说,“请受小侄一拜!”
余上前将他拉起,说:
就此别过了,贤侄。
余一人朝通德校场走去。
刘朴在后边低声喊叫:
“伯父!”
余回头。
“伯父!”
余走回到他的面前,问:
你还有什么话吗?
“愚侄要去为父报仇,为六君子报仇,为雄飞叔父报仇,也为大清朝剪除隐患!”
你要去刺他?余沉吟片刻,说,你的决心已经下定了吗?
他坚决地点点头。
但愿你比你雄飞叔父有好运气,贤侄!
余转身向通德校场走去,再也没有回头。月光照耀着余的眼睛,余感到心中簇拥着无数的含苞待放的花朵,一朵绽放,就是一句能够翻花起浪的猫腔。猫腔的虽然悠长但是节奏分明的旋律在余的心中回响,使余的一举一动都踩在了板眼上。
高密县出衙来悲情万丈~~咪呜咪呜~~秋风凉月光光更鼓响亮~~ 月光照在余的身上,也照在了余的心上。月光啊,多么明亮的月光啊,余平生没有见过这般明亮的月光,余再也看不到这样明亮的月光了。余顺着月光往前看,一眼就看到了夫人面色如纸躺在床上。夫人她凤冠霞帔穿戴齐整,一纸遗书放在身旁。上写着:皇都陷落,国家败亡。异族人侵,裂土分疆。世受皇恩,浩浩荡荡。
不敢苟活,猎狗牛羊。忠臣殉国,烈妇殉夫。千秋万代,溢美流芳。妄身先行,盼君跟上。呜呼哀哉,黯然神伤。
夫人啊!夫人你深明大义服毒殉国,为余树立了光辉榜样~~余死意已决,不敢苟活。但余的事情未了,死不瞑目。请夫人望乡台上暂等候~~待为夫把事情办完了与你一起见先皇~~ 校场上一片肃穆,月光如水,泄地无声。空中闪动着猫头鹰和蝙蝠的暗影,校场边角上闪烁着野狗的眼睛。你们这些食腐啖腥的强盗,难道要吃人的尸体吗?没有人来给余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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