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贼》第234章


大不了丢个辽阳,有甚么大不了的?他可以从一介书生,而引军千万;他一样可以,再重头来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自古成大事者,谁不九死一生?张士诚、徐寿辉,盐枭、布贩之流,都有资格称王念孤,他关铎,为甚么不可以!
他好像被电流通过,他一下子站了起来。
他精力百倍,面色吓人的红润。他收剑入鞘,干净利索,丝毫再无半分老人的龙钟姿态。他精神抖擞,微一沉吟,杂牌反戈,辽阳定然守不住了,守不住,便突围。他命令道:“点齐军马,命毛居敬、郑三宝、许人诸将,分路突围。”
突围后去哪儿?广宁?不行,潘诚会黑吃黑的。沙刘二?不行,受辽西、搠思监、辽阳三面压力,生存空间太小。他当机立断,道:“南门外会合。”
邓舍倾巢而出来打辽阳,盖州方向会有防守,但人马不会多。趁着大雪,有机会杀过封锁。或者进入辽左,或者干脆往去高丽。有两三万的精锐在手,关铎自信,他可以重新夺得一处立足之地。
然后,传檄辽东,号召潘诚、沙刘二。许诺辽阳给潘诚,许诺过海给沙刘二,对邓舍齐而攻之。即便不成,还有近在咫尺的纳哈出,屯兵十万的搠思监,他两个人谁不想得到辽阳?邓舍不死也难。
关铎哈哈大笑。
“大人?”
“老夫得多谢小邓,重陷了辽东入乱局,他自愿坐上火山的口儿。给了老夫躲开风头,休养生息的机会。哈哈,哈哈。兵法之要,不在一城一地之得失,而在全局长远之考量。小邓,小邓,急功近利,冒天下之大不韪,背负叛主的恶名。老夫断言,他的败亡,就在不久的将来!”
“双城军马近了,大人,该走了。”
强撑着伤腿,关铎出了宫门,跳上坐骑。他勒马东顾,东城门的方向火光熊熊,杀声不断。街道上,很多的士卒无头苍蝇般的,东奔西窜。关铎皱了眉头,吩咐:“分一队人,收拢散兵,督战,为我军突围断后。”
亲兵队长领命,点了十几个人,策马提抢,驱赶散兵。
散兵们不少,满大街都是,见人来赶,发一声喊,四散奔走。数十个人,抽出刀剑,揉身扑上。接连数声闷响,被刺中的战马哀鸣着摔倒,骑士们反应不及,一个接一个地,被割了脖子。
“甚么人?”
“有刺客!”
“护住大人快走。”
侍卫们惊乱呼喝,地滑难走,马匹奔驰不快,几个刺客拉开绊马索,拦在街头,扑通通响声连连,摔得马嘶人叫。关铎腿上有伤,骑在马上已是勉强,稍有不稳当,没坐好,掉了下来。他顾不上碰着伤处,拽着缰绳,爬了两下,没能爬上去;反手拔出宝剑,两三个人杀近数步之外。
“胡忠?”
带头的刺客,不是胡忠是谁?东城门开了后,他没恋战,奉邓舍将令,带了百十人,化妆潜入城中,等在关铎宫外多时了。他闷声不响,按倒个侍卫,用腿压住,马刀由下而上,透穿了肋骨。那侍卫惨叫着,翻滚成个血人。
胡忠随手把鲜血抹在脸上,阴森森的目光,盯着关铎。
关铎走的匆忙,随身侍卫才二三十个,片刻间死得干干净净。他胸膛发热,他爬不上马。他眼睁睁看着散兵溃勇们,视若无睹、争前恐后地逃窜;胡忠的马刀滴着鲜血,他一步步逼近。
他知道,他要死在今夜了。
奄奄一息的侍卫队长,试图抓住路过他的胡忠,他的声音低不可闻:“那是平章大人,放了大人走,少不了你荣华富贵。”
关铎哈哈大笑,他不屑向胡忠求饶。
千头万绪涌入脑中,皇图霸业成空。无数个景象一划而过,他嘘寒问暖,体恤士卒;他倒屣相迎,礼贤下士。他自问,他没有做错。他想不通,邓舍比他强在哪里?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英雄无声天地老,共此江山万古愁。
别了,辽阳;别了,如画的江山;别了,未遂的壮志。
火光雪声,横尸遍地。关铎哈哈大笑。
“世无英雄,竟使竖子成谋!”
他颤巍巍站起来,横剑自刎。他不屑,死在邓舍之手。血泊中,他望向天空,似在质问,带着不甘。云起云散,雪,渐渐地停了。胡忠冷眼看着他的尸体渐渐变冷,半跪着,割掉了他的头颅。
第六十一章 谋定(一)
行走在清理干净的街道,步入巍峨壮丽的宫殿。邓舍仰头,望了望天空,雪后初霁,下午的阳光温暖而清澈。
经过半夜半天的巷战,负隅顽抗的辽阳军队要么全歼、要么投降。本来的军令为生擒关铎者,为次功;但是在胡忠把关铎的头颅献上,邓舍却借口他深入虎穴,给了他首功待遇之后,庆千兴等人立刻就完好地领会到了邓舍的用意。
毛居敬、郑三宝,凡关铎嫡系的头面人物,只要总管以上的,无论降或不降,一概砍了。一个个的人头,川流不息送上。
“知道我军为何获胜么?”邓舍心情不错。
河光秀奉承道:“大将军神机妙算,几个月前便布下了内应,我军怎能不胜?”
邓舍摇了摇头:“要非机缘巧合,区区些许内应,起不了太大作用。”
“对,对。”河光秀深表赞同,摸了摸两撇胡须,——那胡须越发地浓密了。他道:“听大将军这么一说,仔细想想,的确是这个理儿,嘿嘿,末将想的差了。那么,我军获胜的原因,当首在大将军运筹帷幄,其次诸位将军奋勇杀敌。”
邓舍又摇了摇头,道:“纳哈出先用诈,哄骗得关平章麻痹大意;随后二十万大军围城,连营百里,麾下刘探马赤诸人,不可谓不勇。他既然智勇兼备,其兵力又远胜于我,他为什么败了?”
河光秀挠了挠头,邓舍提的问题有理,他百思不得其解。想了半天,他恍然大悟,道:“大将军有天命,纳哈出个狗鞑子,岂能与大将军相提并论?”
“哈哈,休得胡说。并非我有天命,我皇宋、我主公有天命也。关铎背主,私通鞑子,没了民心;滥杀无辜,吞并部曲,失了军心。这,才是他的败亡之道,也才是我军之所以获胜的原因所在。”
河光秀、杨万虎等人,连连点头,交口称是。
宫中景色宜人,一行人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道,曲径通幽,穿过片负雪的竹林,转到个池塘旁边。岸边栽种了许多腊梅,疏影横斜,暗香浮动。不远有座假山,山上凉亭,邓舍来了兴致,迈步登上。
登高远望,重重殿宇,层层楼阁。
宫墙与林木间,时不时见有持戈横枪的士卒出没,毕千牛正领着他们搜索没落网的关铎侍卫以及关铎的藏宝库,关铎纵横辽东多年,焚烧过上都,打下过许多的名城大邑,得到的宝物不可胜数。
小明王讨伐元帝,发布的檄文里,有一句是这么说的:“贫极江南,富夸塞北”。江南的财物,除了赏赐北部蒙古诸王,赈济塞外的蒙古牧民之外,运往上都等地存储的,也占了许多数量。
邓舍看了会儿,命令道:“找到藏宝库后,里边的财物,选些好的,我要送人。一半拨给辎重营,卖了补充军用;剩下的,分一半给诸将;一半给立功的士卒罢。”
有军卒在,再多的财物,他也可以得到;没军卒在,财物有的再多,能起到甚么作用?白白便宜别人罢了。邓舍深深明白,要想在乱世立足,他需要的是什么;对这些东西,他没有兴趣。
黑的眼,白的银。他没兴趣,不代表别人没兴趣,庆千兴以下诸人,无不拜倒,欢呼叩谢。
邓舍微微一笑,扶了他们起来,道:“何必如此?辽阳城,大家齐心协力打下来的,缴获的东西,本就有诸位的一份。杨将军头一个冲进的城,胡将军孤身深入险地,两位的首功,多分点。”
历次大战,杨万虎得头功的次数最多,享受着别人羡慕的目光,他洋洋自得。投军前,他在流放地做苦力久了,天天被戍卒们踩在脚底下打骂、蹂躏,做梦都想着要出人头地,如今心愿得偿,他心满意足。
“将军,宦官、婢女怎么办?”毕千牛派了个人,过来询问。
顺着那人的手指看去,邓舍见到数百的宦官、婢女,包括关铎的妻妾,抖抖索索地集中站在几座宫殿的门外。他皱了眉头,道:“宦官充军,双城的矿山,不是缺少劳力么?押了去。至于婢女,……诸位,去选吧?”
赏了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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