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贼》第305章


邓舍觑了眼,暗暗点头。
两个高丽文吏得了破格的拔擢,怨气早不翼而飞。他们见别人都跪倒求情,也不想独独做个恶人,显得心胸狭窄,顺水推舟,也道:“念他憨直可爱,知错就改,求将军网开一面,饶他一命罢!”
人都有从众心理,围观百姓中,有汉人,看这么多当官儿的都跪倒求情,仗起胆子,也是求情声此起彼伏。邓舍拿眼观看,毕竟这汉子身手确实了得,渐渐的开始有丽人加入求情的行列,满场数百人,不多时,替这汉子求情的倒有了八成以上。
邓舍觉得火候差不多了,问这汉子:“你蔑视我百姓,而我百姓宽宏大量,不以你为罪,反而替你求饶。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那汉子越发羞惭,膝行往前,高声道:“小人不怕死!却有一桩不甘心!小人虽服罪,却以死在军法之下为羞!好男儿不该如此。小人家中亲人,尽数死在鞑子之手,此仇不报,枉为人子!只求将军给小人一个机会,情愿死在战场之上!”
大丈夫生长天地间,堂堂七尺之躯,岂可因罪而死,死在军纪国法之下?当死得其所。这汉子话语朴实,闻者尽皆色动,有人大声称赞:“好汉子!”
邓舍问道:“你家中亲人,半数死在鞑子之手?”
“小人乃河北人,几年前,天下大乱,盗贼丛生。好在小人村中世代习武,有盗贼来了,结寨自保;盗贼走了,平时则照常纳粮。这几年风雨不顺,年年歉收,过的虽苦,勉强可以度日。可谁知,鞑子要的粮食却一年比一年多。就在年前,因村中实在无力缴纳,短欠了稍许。
“谁也想不到,小人等竟然因此就被诬蔑为寇,说小人等结寨,为图谋不轨。当地驻军,遂兴兵来攻。小人等虽奋起反抗,奈何寡不敌众,遭了屠戮一空!十里八乡,男女死了个干干净净。人头滚了满地,血能流成一条河。小人家中的老父母,年近七旬;小人的大儿子,不到十岁,就这么全都死了,全死了!
“一千多人,只逃出了小人与小儿子一个。小人既悲且怒,想一死了之,可小人死了,孩子怎么办?
“但是这样的深仇大恨,不报委实不甘!小人痛哭一场,绑了孩子在背上,当天晚上潜入鞑子大营,杀了一个千户官,本来还想放火,不小心被鞑子发现。好容易逃将出来,一路亡命,两个月前,到了平壤。
“前阵子,闻听将军募兵,于是便来应征。”
“两个月前?你适才不是讲你在这平壤城中有家有业么?”
那汉子面色一红,伸出拳头,道:“不敢隐瞒将军。小人在城中的家业,全靠一对儿拳头打出来。孩子小,没个娘不行,讨了个高丽婆娘。”搞了半天,这一位收保护费为生的。
话说回来,他适才讲的经历,太惨了。比起中原,平壤到底太平许多,许多百姓闻所未闻,不由为之凄然,同情心大起,九成以上,忍不住开口替他求饶。邓舍微微颔首,叹息道:“瞧不出,你还是个孝子、慈父。”
那汉子咚咚咚磕头,撞在石板地上,额头上鲜血直流。
“小人曾听将军说,丈夫当死得其所。求将军开恩,饶他一命,容他戴罪立功。”若说毕千牛先前只是爱才之心,现在则颇为惺惺相惜了,他领头,数百人齐声大呼:“求将军开恩,饶他一命,容他戴罪立功。”
嘡啷一声,邓舍长刀出鞘。
“头可留,罪不可恕。”邓舍提刀、免冠、割发,道,“教不严,这是我的过错。割此发,代他头,明我心志。以后,敢有再犯我法纪,蔑我百姓者,今日与诸位立誓:‘虽显宦,不可免罪;虽千里,不能免死!’”
割发明志,平壤立誓。十四个字,落地锵锵,众百姓感奋不已。
那汉子羞愧到了极处,又是羞愧,又是激动。他心中激荡,大叫道:“小人的性命,从此归了大将军!”
“尽管我割发代你死,你也活罪难逃。带下去,军棍一百,发往新军之中,做一个马前卒子!”
所谓马前卒子,就是在大官人马前吆喝开路的兵卒差役。放在这个语境中,显然驱为军阵先锋的意思。但凡战事,死伤最众的当数先锋。这汉子死罪虽免,但受到的处罚不可谓不重。围观众人心服口服。
毕千牛派出两个侍卫,带了他下去受罚。邓舍留下一人,暂且帮助两个高丽文吏看住榜文,等方米罕及平壤府另外派人过来交接。处理过此事,随后他在百姓钦服、敬畏的目光中,上马回府。
……
他当街赏罚,断发立誓的事,很快传遍了平壤,传入了许多人的耳中。
张德裕失声叫道:“收拢人心,小邓好生狡猾!万料不到曹阿瞒的故技,竟然会重现今日。”他坐立不安,问刘旦,“可与高丽使者联系上了?……速速去做!本官要尽早赶回,相爷还是小看了他也。”
高丽使团所住的地方,与迎宾馆一样,周遭遍布士卒岗哨,防范森严。
就在刘旦钻营打探、寻找机会,以图混入的时候,高丽使者也听闻了此事,他半晌无言,喟然长叹,道:“今小邓割一发,收效强过杀一头。假以时日,北界的民心必然就要尽数归之于他了呀。”
洪继勋闻讯大笑,向左右道:“身体发肤,授之父母。况且主公千金之躯,《春秋》大义,法不加尊。今日道路上遇到意外的事,主公立刻就能做出惋惜杀卒、割发立誓的举动,变坏事为好事,既严明了军纪,又一举得海东民心,同时警告妄自尊大之辈,下不为例。一石三鸟,机变之才可见一斑。
“我海东有此明主,何愁不发扬光大?我等得明主,可喜可贺。”
他评点一番,吩咐侍从备纸墨。
好端端的,为何要备纸墨?有属僚不解,问其意。
洪继勋说道:“我海东制度粗成,通商初定。军政格局,至此已经有了一定的规模。官事既毕,可正民风。主公今天明誓言的举动,不就正预示了下一步,将会把为政的重点转移到端人心、敦风俗的上边么?
“本官既然身居右丞的高位,岂可素餐尸位?速备笔砚上来,待本官书写条呈,上呈主公。”
他称赞邓舍有机变之才,他自己也差不到哪儿去。
姚好古得讯较晚,他忙碌联络程思忠、杨诚的事儿,直到入夜,才听人讲起。他细细询问一番,经过仔细调查过之后,顾不上吃饭休息,当即马不停蹄,星夜来到邓舍府中,请侍卫通传求见。
邓舍正对灯沉思,听他来了,心中一喜,忙命召进。
姚好古入门就拜。邓舍道:“先生这是为何?快快请起。”姚好古坚持行礼,以毕,乃起身道:“恭喜主公,得一虎将。”
“一个莽汉罢了,匹夫之勇,称不上虎将。何喜之有?”
“主公似有烦忧?”
“不错。我正为一事烦忧。”
“臣请闻之。”
邓舍扶案而起,他得了那汉子,欢喜其勇武忠孝不假,然而忧愁更多。他道:“眼看我海东、辽东混为一体,可以预想,日后汉人过鸭绿江东来者将会更多。如今,只数万流民,就出了一个彼辈,看不起丽人。所谓风起于青萍之末,时日若久,我怕会有隐患。”
姚好古所来,正为此事。难得君臣一心,他且先不给出自己的意见,转而言道:“臣傍晚回府,这件事是闻家人说起。请问主公,可曾遣人往城中打探风声么?”
邓舍点了点头。
“臣闻听后,亦曾亲自上街,亲耳听闻,街头巷尾凡聚人之处,无论酒楼茶馆,抑或瓦肆所在,百姓对此无不议论纷纷,一致称颂主公的贤明。不过其中,也不是没有愤愤不平,说些牢骚怪话的。这些人里,有汉人,也有丽人。汉人以为,主公对其处罚太重。丽人以为,主公对其处罚太轻。”
“一样米养百样人。要想人人满意,太过为难。我的烦忧,正因为此。”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民有怨望,若不及早疏导,必然会酿成大患。主公见微知著,诚为海东大幸。”
“以先生看,该如何疏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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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快不宜迟,宜缓不宜急。”
他认为要解决此事,要快,但又不能急。乍听之下,似乎自相矛盾。
“愿闻其详。”
“里闾之间,传言甚快。俗云: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一两个人怀有怨、发牢骚,或许不要紧。但如果我行省不立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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