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王远征史》第375章


“此话从何说起?”彭玉麟急道,“我这些年对你的心思如何,你难道还不明白?‘荫妻封子’荫的这个‘妻,可不就是说的你吗?”
梅姑丢过一个眼白嗔道:“没皮没臊,哪个答应做你的‘妻’啦?”
彭玉麟神色十分郑重:“我这可绝非玩笑!母亲不同意你我的亲事,白白延误了你的青春,再耽搁下去何时有个尽头?眼下咱们二人无名无份,我此一去驰行沙场,追随江忠源大人转战南北 ,保不准哪天喋血而亡,落得个马革裹尸的下场 ”
他说得恳切,逗引得梅姑眼窝泛起了阵阵水汪:“快别说这么丧气的话,不吉利。”
“我此番是去从军打仗,又不是赶大集串门子。”彭玉麟叹道,“战场上刀剑无眼,负伤阵亡乃家常便饭 ,干的就是不吉利的活计,哪会有那般多的好彩头?只盼你我能够相携相随,留下一儿半女最好。日后就算我真的发生不测,总不负你这些年的苦心,续了我彭家的香火,便有你的名分在。”
梅姑犹疑不定,总拗不过表哥的执拗,勉勉强强答应下来。
两人相约各自回去准备,带好路上需要的衣物吃食,午夜十分在村口的老槐树下会齐。
分手后彭玉麟抬头看了看天宇,浓云密布,到了夜里必定星光惨淡,是适合私奔的日子。
第四部第七章湘乡风骨28
午夜。
家家户户团聚的时刻。
但又何尝不是离别的时刻?
彭玉麟两腿已经站得僵硬,双膝发木发麻。
他在耐心等待那个人,那一对被暗淡夜幕遮掩而看不到,但却足以凭借记忆与想象来回味的脚踝。
午夜盘整着一天的结束,午夜也酝酿着新一天的开始。从踏出自家院门那一时候起,彭玉麟就知道,将会有一种全新的无比让人激动刺激生活在他脚下铺展开来,这其中也包括了那双很特别的脚踝,以及他跟脚的女主人并肩继踵所丈量出的后半生的路途。
就好比一本从来没翻看过的话本小说,人物的最终命运如何?故事的情节怎么发展?凡此种种全部都是谜团。类似的悬疑勾引出人与生俱在的好奇,同时更有一份渴望和期待。
不同的是读小说他彭玉麟仅仅属于一名旁观者,而从今往后的传奇故事,则需要他拿自己的亲身经历甚至于热血性命去书写和讲述。
附近好像有了些动静,侧耳细听又似乎只有零零碎碎的风的声音。彭玉麟集中精神捕捉声响的来处,依稀感觉到那双脚踝正坚定执著地走向这边,走向他未来铁血柔情的军旅生涯
他不敢想象个中的过程,更无从推断后来的结果,可有一点确实笃定——梅姑陪伴在他左右,厮杀征战戎马倥偬的历程定会别有一番滋味。如果他是一把出鞘必见血的锋利的刀,那梅姑便是绕在刀把上面缠绵而温情的丝绒!
阳刚与柔软,血腥与温和。
叫人十分期待。
露水阴湿了彭玉麟脚面。夜深处飘至时断时续的狗吠,随即被细碎的夜风过滤掉。
长时间等候令人焦躁,惴惴的心情仿佛正有桩即将在不远处发生。
彭玉麟狠狠握紧拳头,像是要握住日后不可知的命运。
拳眼里握着一件物事,一只西洋细布缝制的布袋。梅姑的女红一流,针脚细密齐整,拿尺子量过一样。彭玉麟在乎的并非表妹的手艺怎样,他珍视的是布袋里装的东西。东西很轻,几乎没什么分量,但却沉甸甸压在他心头,重若泰山。
一缕白发,一缕老母亲散落的白头发。
头发是彭玉麟偷偷自桌角床边拾得的。母亲年轻时节又黑又浓的满头乌丝,不觉间已多半花白,岁月在她头上凝结成霜。这些白头发里,到底有多少根是因为操心他彭玉麟而变白的?母亲对待子女非常严厉,刚强好胜的性情颇像男人。在几名儿女中,母亲对彭玉麟期许最大,要求也分外严苛。他的习文舞棒,他的功名前程,乃至他结婚迎娶的对象,老人家事必躬亲,从来不厌其烦。彭玉麟有一度曾觉得母亲的种种操持,对他自己已经构成了沉重的包袱和负担。例如他跟表妹梅姑亲上加亲的天大好事,就因老人家横加干涉而没了下文倘若这次不痛下狠心双双私奔,由着老人家固执下去,他与表妹这段姻缘,岂不是要终生抱憾,饱尝那相思想念的苦果?
眼下要离开了,彭玉麟才恍然理解了母亲的良苦用意:玉不雕琢不成器,梅花香自苦寒来。少了老人家硬赶鸭子上架般的督促,拿来的他自己今天这份决绝和义无反顾?他去投奔同乡江忠源,除了想在科场之外,用另一种形式赢得一份功名官禄的雄心,焉知这里面不包含着为了却老人家夙愿而发奋一搏的努力?
所以临行前他带上了母亲的一缕头发。
白发如霜,白发欺寒赛雪,在这个告别的冬夜。
约定会合的时辰早过了。彭玉麟由于担忧梅姑那头出了变故,便尽量压抑着不去胡思乱想,将纷乱的念头搁在老母亲身上。远近闻名的大孝子,这次恐怕要落得个大不孝的罪名了。彭玉麟不晓得自己的负疚歉意,日后还有没有机会向母亲当面表达?
他只顾想事情,完全不曾注意古槐树后边,有双幽深幽深的眼睛,已含着泪盯了他许久了
第四部第七章湘乡风骨29
夜凄凉,人悲凉。
空气中的水分在凝聚,人眼里的水分也在凝聚。
一只贴地伏窜的野兔,打破了夜色中的平静。兔子是一种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动物,它们敏感,警惕,用自己的驯良温顺躲避危险;即使碰到暴力侵害,它们的抗争形式也仅为徒劳地挣扎。
动物如是,良善的人会例外?
野兔惊起的动静惊动了沉思中的彭玉麟。一抬头,他便发现了默默望过来的梅姑。
梅姑那一对熟悉的脚踝彻底淹没在暗夜,并不强健的上躯,此刻看似格外娇弱,仿佛轻得飘浮在半空。彭玉麟一下忆起那个降生的午后——落梅飘零,点点花瓣中爆发一阵急切响亮的啼哭声。
如花的哭声,像花瓣散碎着飞舞着。纵然美丽炫目,在空中划出优雅而蜿蜒的轨迹,到头来仍免不得归于泥尘任人踩踏。表妹,是在提前哀伤花朵的陨灭吗?
“你总算是来了!”彭玉麟的声音透来惊喜和如释重负。“我还以为你家里人觉察到了,把你反锁在房里呢。”
“家里人不知道,我们俩个也能装作不知道么?”梅姑的语调听着很奇怪,“我的人来了,来了好久,思模着要不要显身露面。我搞不懂,人在这里,心呢?我的心也跟着来了么?心被锁在家里,人到了哪里还不是一具行尸走肉?有些锁,拿眼睛是眼睛看不见的。”
“不管怎么说,你来了便好。”彭玉麟走上前伸手想帮梅姑拎包袱。第一次离家出远门,又是背负着负罪感跟他私奔,女儿家产生离愁别绪再正常不过。
他的手落了空。
梅姑空手而来,随身并未携带任何物品!
彭玉麟起先是惊愕,随即大度地笑笑道:“咦,你啥东西也没带?不带也罢,赶长路,带着沉甸甸的东西反成累赘,倒不如空着手轻快。换洗的衣服杂物,等我发了财拿到赏金再替你置办。”
梅姑回避着彭玉麟的视线:“天色已经晚了,还是早点上路为好。”
“成,咱们这就动身,到外边的世界去痛痛快快闯荡一回!”能够最终克服层层阻碍,跟表妹缔结鸳盟,彭玉麟多少显得有些意气风发,哪怕二人之间的关系有违礼教习俗,并未获得双方家长的首肯与祝福。
但是接下来梅姑的一句话,让彭玉麟像兜头被淋了一盆冰水:“要动身上路的人是你,我留在家里侍奉两家老人,哪儿不会去的!”
声调虽抵,态度确坚定如铁。
“你不去?咱们不是讲定了要携手江湖的吗?把你一个人抛在家乡,寂寞的时候连个说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甚至连堂堂正正的名分我都无法给你,可叫我怎能放心得下?”素来性子冷静沉稳的彭玉麟,没来由地一阵心慌。
〃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留下闯荡江湖、游历天下是你们爷们的事,我跟在后面,怕会尽给你添麻烦。”
“胡说!从小到大,你一直跟在我身后玩耍,何时你见我嫌弃过你麻烦?”彭玉麟用力抓住梅姑柳肩,不知不觉提高了调门,丝毫不顾忌自己力大,是否抓疼了对方。“不对,这里边定是出了什么蹊跷,不然讲得好好的,你又怎会突然间改了注意?老实跟我说,究竟发生了何事?”
梅姑热泪簌簌滴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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