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嗣活》第90章


当夜,便有消息传出,陛下再三思度,终是下旨赦免王忠嗣死罪。
天方微亮,晓鼓声起,六鼓传动,内外宫门依序打开。
奉命传旨的德三公公领了两个内侍趋马而出,三人到得王忠嗣将军府前,听见里间走动的脚步声与间或的人语声,料知将军府必一夜无眠。
德三公公毫不耽搁,唤了一名内侍上前。不多时,岳琳便领着她与王忠嗣的两个小郎至前庭叩首接旨。
德三从上方瞧了岳琳一眼,只觉这位二娘子越发弱不胜衣,他压着声音对她说,“夫人,老奴这就宣旨了。”
岳琳垂首道,“公公请。”
这道旨意内容不多,与当初王忠嗣四大节度使加身之时,不可同日而语。
前头几句,俱是罗列王忠嗣今下的罪行,责其教陛下一腔殷盼错付,多年栽培却寒了圣上的心。而后,旨意随之一转,宣导陛下宽厚,念在王忠嗣多年驻边值守的份上,免去他的死罪。惩戒却还是有的。
公元七四七年,王忠嗣贬为汉阳太守,令其自接旨之日起,三日内启程,速速离京赴任。
岳琳面无波澜,自公公手中接过圣旨。她将其双手捧过头顶,口中麻木谢恩。
待她被两个儿郎搀起,德三小幅迈上一步,沉着嗓音道,“夫人可去大理寺接王将军回府,宜多带些侍从。里头比不得府上,将军陡一回来,不适总是有的,夫人恐要好好服侍才好。”
岳琳明了德三的意思,她颔首道,“多谢公公,公公当已晓得,寿王得了四娘下落。我前头给她去了信,现今情形,恐怕也帮不得什么了,如若四娘仍作他想,公公早替她谋划才好。”
德三忙拱身称谢,“夫人多番相助,德三不敢忘怀。有用得上的地方,夫人尽管开口。此番赴任,只怕将军甚为辛苦,吾在宫里这些年,别物无多,稀罕药材总得了些,若有需要夫人只管遣人来传。”
岳琳听了哪有不应,又与德三客气一番,方亲自送他出了府门。
在府的几大侍卫连同王敏之随后便陪岳琳前去接人。毕竟不敢高调,明着只罗五驾了车舆,其余仍暗暗护行。
见到王忠嗣的时候,岳琳禁不住又一次泪水决堤。她一再告诫自己,不要哭,不能哭,可看到王忠嗣这副受尽折辱的模样,岳琳感同身受,几乎快被一阵阵锥心的疼痛打倒。
他整个面部都有浮肿,面色灰败,凌乱的发丝沾在渗血的伤口上,哪里还有原本凌冽威武的样子。身上的衣衫估计只是放人前被匆匆蔽体,残破的布料遮不全他宽梧的身躯。裸/露在外的部位,血色已呈暗红,血块凝结在伤处,叫人分不出伤势轻重,更辨不出完好的皮肤。
岳琳完全不知该如何下手触碰他,她颤抖着将掌心覆向他的额头,即便这样一个轻微的动作,仍惹得昏迷中的王忠嗣溢出呻/吟。
罗五将一席薄衾轻轻盖在王忠嗣身上,他不适地蹙眉,身体无意识地开始痉挛。
“阿嗣,阿嗣……”
岳琳贴着他的脸颊,感受他微弱的气息,“罗五,这般躺着只怕压住背后伤口,他疼得厉害。”
闻言,罗五和胡七一道,托住王将军身体,平时那般鲁莽的男儿此刻暗暗咬牙,手中尽量轻柔地将王忠嗣翻了个侧身。
王忠嗣整个人都偎向岳琳半边柔软的身躯,这才停了颤抖,人稍稍好受些。
王敏之连忙查看他背上伤处,而后红了眼圈,他垂眸并不看向岳琳,口中道,“皆是鞭伤,鞭痕错杂,股下看来,亦受过杖击。”
岳琳不敢用力,却又想紧紧将他圈进怀中,她俯身在王忠嗣耳边,说,“阿嗣,别怕,我们接你回府,再不会叫你有事。”望着他紧闭的双眼,岳琳又似喃喃自语,“记不记得,你还欠我一支木簪子,王忠嗣,你要快些好起来。”
经年累月,王敏之的医术已无比精进。有关刑伤的医治之道,当年岳琳曾提点过他。
王敏之那时未有拒绝,只当为沙场上的兵吏们多习一层,便多留一线希望。王敏之绝想不到,曾经偏门的准备今日有了用武之处,救的还是他一世浩然的将军。
王敏之得了岳琳吩咐,留在房中为王忠嗣治伤。岳琳看得出,他下手稳当,该有几分把握。
接王忠嗣回来的路上,岳琳为他号过一脉,脉律不齐,歇止过久,整个脉势又弱又散。这一回,他不但伤了元气,只怕脏腑也有衰危之象。 
就她所知,重伤之际不宜用药多杂过猛,以田七、龙脑香外敷内服,是道消肿又止血的方子。可损伤的脏腑如何调理?何时又以何方按何种程度调理?
岳琳不禁望向榻旁用药的王敏之。
见他在她所思的方子中,多加了一味血竭。岳琳眸中闪了闪,暗道这味血竭添得着实精妙。血竭既能定痛,又可敛疮,于心腹淤损大有裨益,与前方既不冲突又大大促进了药效的发挥。
岳琳定了定神,又回头望了一眼榻上仍未清醒的王忠嗣,她跨出门槛,轻巧地背身关门。然后叫来娟儿,对她道,“唤郎君们前来。”
娟儿答应一声,连忙去请王炼和王震。
王忠嗣将军长子,这一年虚岁十四,次子十一。
两个小郎都是懂事的年纪。
他们到的时候,王敏之正从房中出来。他望向岳琳的神色,欲言又止。
于是,岳琳对她两个儿子说,“你们爹爹还未醒来,你二人先进去瞧一瞧他,一会儿娘有话对你们讲。”
两位小郎依言而行,进门前,不忘朝王敏之拱手相拜。
待他二人入了房中,王敏之来到岳琳跟前,说道,“夫人,将军的外伤皆已清理敷药,内里亦可服药调理,这些耗费时日便可逐渐恢复,只是……”
说到这里,王敏之嘴唇嗫嚅,犹犹豫豫停了下来。
岳琳回望向他,一时顿身皱眉,迟迟不愿出言询问。仿佛如此,便真能如王敏之方才所言,只要好好照料着,王忠嗣必能恢复如初。
良久,岳琳终于问道,“只是……如何?”
“将军右腿似被施过刖刑,施刑之人怕是不敢做得明显,因此膑骨并未削去,却也有明显断裂。”
听了王敏之的回话,岳琳不可置信地怔在原地。
刖刑这种野蛮的刑罚早已废除多时,即使残酷的诏狱中,也已很少使用。
岳琳一声冷笑,安李这帮畜生,恨不得断了王忠嗣所有后路,教他断无东山再起的可能。
岳琳赶紧推门进屋,两个小郎见了母亲,忙让开榻前位置。
岳琳细细摸过王忠嗣右腿膝盖,虽有异样但肿胀并没太狠。岳琳只能寄希望于骨头未发生移位。她偏头对王敏之说,“去取木板与丝线来,我要固定他裂开的骨头。”
王敏之很快取了两样回来。
岳琳又问他,“你会吗?可曾这般做过?”
王敏之答她,“夫人曾指点过我,我在军中也替人施过。”
岳琳点头,“好,你力气大,你来固定,我托住他的腿,你记得用力些,一定将他裂开的骨头固定好了,否则日后长歪,走路会有麻烦。”
王敏之慎重点头,上前与岳琳一同实施髌骨固定术。
过程可想而知,王忠嗣痛得惊呼出声,伴着虚汗涔涔,将军硬是疼得从昏迷中醒来。
岳琳忙道,“忠嗣,你忍一忍,很快便好。”
王忠嗣闻言,没有再吭一声。
王敏之连忙加快动作,在王忠嗣又一次疼晕过去前,他完成了夹板固定。王敏之自己也出了一身的汗。
岳琳接过王炼递来的温热帕子,上前擦去王忠嗣额前颊畔的汗珠。
王忠嗣睁开双眼望向她,他的眼眶深陷,眸光却如从前一般,刚毅坚定。
在他这样的目光中,岳琳有了开口的勇气,她声音柔软,对王忠嗣说,“圣旨下了,你如今是汉阳太守,咱们得在三日以内,启程去沔州。”
王忠嗣听过,面不改色,冲岳琳眨了一下眼睛。
岳琳于是转身对王敏之吩咐,“将军此趟赴任,既不能走慢了,也不宜走得太快,既然如此,敏之,你先备半年的药材吧,府中若不够,也不要声张,我使人去寻便是。你与罗五、小六还有娟儿商量着,将军身子未愈,路上所需都要备齐才好。”
王敏之应下,又朝将军行了一礼,便先退下了。
岳琳这才望向两个小郎,“你们爹爹如今情形,你们也看到了。后日,娘便陪着一同往任上走。大郎有官职在身,想走也走不得。二郎呢?震儿可要与爹娘同去?”
王震没有马上回答他的母亲,他的视线转向他伤重加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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