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患》第21章


烛移影摇,光影交错,一跪一立的两人身影交叠,落在地上,仿佛只有一道狭长暗影。
燕大当家的叙述已经从孤鹜城里臂膀雪白的舞姬转到离河冰面下狼狈挣扎的倪文良:“从前二伯爱念叨,说倪家不安分。孙儿绕路去蓟州看了一眼,现在倪文良还在锦阳城外守着进不去。那地方,好几家都惦记着。往后倪家要过好日子没那么容易。从前的事,谁落井下石,谁趁火打劫,这些年孙子都查清楚了,列祖列宗就放心吧,他们一个都跑不了。”
话音顿了一顿,他垂头“嗤——”一声轻哼:“咱们家祖祖辈辈都耗在武王关上了。先国后家,攘外安内,连田师爷都劝我。得了,那就这样吧,咱们燕家人打下的江山,就还得要咱们燕家人来守。回头等拿下了武王关,我再往死里整他们。”
说到这里,似心有灵犀,他回头朝洛云放望了一眼,见洛云放轻轻颔首,便抬手指了指,扭头对满屋的虚无说道:“这是洛家二房的云放, 以前来咱们府上做过客。对,被我扒了裤子的那个。”
洛云放狠狠瞪了他一眼,燕啸咧开嘴,露出进府后的第一个笑容:“奶妈告诉我的,洛家要把女儿嫁进咱家。”
那时才多大?四岁多些五岁未满,连写大字的毛笔都还没抓稳。奶妈就那么含含糊糊的一说,洛家女儿花容月貌,两家存了心思要结亲家。古灵精怪的小鬼就记在了心头。过些天,大伯母那位嫁给洛家二爷的娘家妹子果然带着个穿粉红花袄的孩子来作客,粉白团子般的脸,黑葡萄似的眼,双唇一抿颊边就显出两个梨涡。阖府上下谁都得让他三分的小霸王顿时看迷了眼,面孔涨得滚烫,私心里懵懵懂懂地琢磨,娶这么个嫩豆腐似的媳妇,以后这日子得过得多小心?那小脸儿,多蹭一下就能破了似的。
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听着大人们的话,牵着那孩子去花园里玩。啧,手也是柔柔软软水滑水滑的。天知道他是有多疼惜珍爱,连交缠的手指不敢勾得太用力。奶妈嘱咐过,洛家是文官,斯文人身子骨都不好,碾死只蚂蚁都不敢,小身板风一吹就要倒。不像他们家,一屋子臭军汉,连夫人们身边的丫鬟都习武,一双手掐过来铁箍一般,糙得像砂纸。
跟那孩子玩了什么,连燕啸自己都记不清了。只记得捏着那手,就跟捧着棉花糖一样,整个人都要飘到云端上头去了。连旁人说了什么都听不清。再回过神,却听身边的丫鬟喊那孩子洛少爷。
少爷?
平地一声雷。
带把的?
不能吧,看看这脸,这手,这花袄……少爷?
心急如焚。想也不想,一把把人家推地上,欺身压上,三下五除二扒了他那嫩豆腐似的“小媳妇儿”的裤子。
惊叫声此起彼伏,满院子炸开了锅一般。
洛家大少又羞又怒,恨得要杀人的眼神里,燕家小公子傻傻地瞪着那个自己也有的东西,好半天没说出话来——我媳妇呢?说好的……
及至后来,被暴怒的祖父当着全家人的面,拿着马鞭抽得满院跑的屈辱都抵不过此刻心间酸涩,捂着屁股痛得涕泪交加的幼年版燕大当家委屈得难以言说,四个大字来来回回在脑海间萦绕——心都碎了。
第十八章
后来洛家那边也没说什么,护国公府势头正盛,各大世家莫敢掠其锋芒。
祖父亲自带着他上门去给人家赔礼。
迥异于风格粗犷拙朴的护国公府,一屋子大才子的洛府装饰更显清雅,连门口那两只石狮子脚边磕破了一块的石球都能引经据典掰出个子丑寅卯来。小小孩童不懂什么大象无形大音希声,把玩着手里精巧的白瓷茶盅只觉爱不释手,滑不溜丢的,就像那天被他小心翼翼勾着手指的手。
已显露出几分清冷神韵的洛大公子那天没有再做女孩儿打扮,一身墨黑衣袍把紧绷的面孔更衬得犹如冰雪一般。纵然如此,依旧还是那么好看,白生生,好似今早吃下的那碗豆腐脑。啧,连瞪人都瞪得比一般人好看。可惜是个带把的……
行礼、叫人、低头、告罪,不枉被奶妈念了足足三天,皮猴儿一般的燕家小少爷按捺下所有胡思乱想,总算安安分分把礼数做得周全。面色铁青的国公爷脸上云开雾散,捋着胡须冲他笑了一笑。
再然后就轮到大人们云遮雾绕东拉西扯侃大山,国公爷功在当代呐,哎呀呀不敢当,不及你洛太师桃李满庭……皇上昨儿在御书房召见今年的新科中举的进士们了吧?屏风后头坐的是皇后?这是要给公主招驸马的节奏?咱也就自己人背地里偷偷说一说,老梁家的闺女养得一个赛一个彪悍,除了京城外头来的那些一心出人头地的寒门学子,还有谁肯娶?太后吵着要修温泉行宫?个败家娘们儿!边关几个大营都还饿肚子呢!太子功课还成,不枉给他换了三茬伴读。呵呵,九戎那边据说有个萧氏,长得不错,很得九戎首领喜爱……
社稷大事燕啸听不懂,玩腻了茶盅,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刚好撞见那头洛家公子愤恨的目光。
看什么看!鞭子也挨了,罪也请了,小爷回家还得去跪祠堂。都是你小子吃饱了撑的,没事儿学姑娘家穿小花袄!习武之人心直口快,最藏不住心思。敷了药的屁股还在隐隐作痛,他一步一挪,偷偷摸摸蹭到人家身边,大人有大量地表示和解,口气也是亲热:“哟,云妹妹,你的小花袄呢?”
那边勃然色变,樱桃红的唇瓣快要被咬出血来。
要不怎么说三岁看到老,聪明的自小不会笨,燕大当家天生就嘴贱:“ 不就被扒了裤子么?有什么大不了的,都是爷们儿,心眼比女人还小。看了就看了呗,我的比你大,我才不稀罕。”
那边赤红的眼里好似能飞出刀子来。
他在这头滴溜溜转着一双眼睛,专心致志盯着他的脸,志得意满地扬了扬拳头,道:“看,你还看,信不信爷再扒你一回?”
“燕、啸。”那是他头一回听见洛云放跟他说话,彼时尚年幼的洛督军说起话来已然有几分斩钉截铁的架势。他定定同他讲,“你待会儿还得挨鞭子。”
他自然不会信,拳头举得更高:“狗屁!”
声调略有些高,小脸惨白的洛大公子适时打翻了手里的点心碟子。
谈兴正浓的大人们回了头,刚好看见燕啸挥舞的拳头,以及泫然欲泣的洛云放……
犹记那时年纪小,我爱谈天你爱笑,梦里花落知多少。燕啸统共见了洛云放两回,两回都被祖父的鞭子抽得哭爹喊娘。
这就叫缘分。孽缘也是缘。缘分这东西,就是如此任性。
“你一早就认出我了。”短短半截白烛在案桌上跳跃不定,席地而坐的男人语气笃定,继而又歪过脑袋追问,“我第一回见你的那个晚上?”
这表情、这语气、这问话的内容,只差没有把“看吧,就知道你对爷念念不忘”的意思赤裸裸写在脸上。
你想得挺美。举止雍容的洛大公子苦苦抑制住想要翻白眼的冲动:“不是。”
他说的第一回是洛云放刚进落雁城督军府的第一个夜晚,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啸然寨大当家翻了墙,摸进新任屏州督军的卧房里,装腔作势说拜会,贼眉鼠眼求合作,险险被警醒的洛督军一剑捅个透心凉。
那时黑灯瞎火的,连彼此的脸都看不清,只借着稀疏的星光与银亮的剑刃,发现那人有一双极亮的眼眸,谈笑间叫人如鲠在喉般难以容忍的痞气与贱气仿佛似曾相识。
洛云放深吸一口气,毕竟是在人家的地盘、人家的列祖列宗跟前:“第一回,略有些怀疑。后来,听到你在寨楼上的那句喊话,就明白了。”
这世上,也就只有一个人常爱把扒裤子这件事挂在嘴边。往事如烟,除了他自己,连周遭的人都早已忘了这件幼年轶事,却不想二十年后,远在西北边陲之地的一座匪寨前,竟有人旧事重提。那一刻,洛云放发自肺腑地想踏平整个啸然寨,并且深深地怀念起记忆里那位身材魁伟、性情炽烈,总爱把马鞭盘在腰间的国公爷。
地上的男人听罢,立即乐不可支地低笑起来:“我一提你就记起来了?”
那还不是念念不忘是什么?甭管讨厌还是喜欢,能记得就是上心了。燕大当家心满意足。
洛云放抬脚狠狠往他那张比幼时更叫人嫌恶的大脸上踹。他眼疾手快避过。洛云放还想再踹,却叫他用小擒拿手利落地把脚踝掐住。
“松开!”他怒喝,他眨着眼嘿嘿地笑。
笑着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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