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患》第24章


边说边殷勤地凑过来,二话不说拿了他手里的药瓶,仔仔细细为他清理伤口。
洛云放由得他去,阖上眼缓缓放松了精神。
第二十一章
说起来,这事也算和燕家有些牵扯……
洛家诸房子孙众多,他父亲洛家二爷是个异数。天资聪颖,才华横溢,少时就有神童美誉,声名远播,风头一时无两。连身为长房长子、未来洛氏当家人的长房大爷都要避其锋芒。洛老太爷重才,因之越发喜爱二房。待到洛家二爷长成,学识日深,气势更甚,有段时日,洛家是由大房二房共执牛耳的。
他那位已位极人臣的大伯恐怕从幼时起就对自己的弟弟有了怨恨。更何况,年消月磨,共掌权柄的两房分歧在所难免,起先只是不值一提的鸡毛蒜皮,厨下多做的一碗燕窝粥,书房里少了的一件摆设,长辈跟前一个不凑巧的眼神……世事总是难料,人心向来易变,日积月累,年消日久,到后来慢慢连政见都不再一致。洛老太爷逝世,再无人能压制面和心不和的两房,亲兄弟从书房中的激烈争吵演变到朝堂上的争锋相对。
洛二爷是真正把书念到骨子里的读书人,仁义廉耻忠孝信诚,三九严寒的天气也肯脱了身上的毛氅,给路边冻得嘴唇青紫的不幸路人,再独自一人抱着臂膀一路哆嗦着奔回家。这样的心性,在满脑子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洛家人里算是绝无仅有。洛云放还记得,父亲常爱把他叫进书房里一字一句教他背诗,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若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文绉绉的字,慷慨悲壮的边塞诗。就如同现今的他教导云澜。
并非所有读书人都心心念念着货与帝王家,也有人虽不言一字却日日夜夜不敢将北地旧京故地忘怀。
母亲与燕家大夫人是表姐妹,父亲很赞同让他与那位燕家小少爷往来。纵然他一五一十地把那个骄纵霸王的所有无理之处都叙述详尽,温润的父亲依旧摸着他的头,弯下腰耐心同他说话:“燕家乃国之柱石,比起蝇营狗苟之辈,武将的豪迈直率更显可贵。”
他无力反驳,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啊呸,那个呆霸王果真不能再相处,才见了几回,连他都被带得粗鲁。
之后,却果真未再见过燕啸。一夜之间,护国公府被禁军圈围。消息传来,父亲头一次低下头求人,苦苦追着大伯,想要一同进宫为燕家求情。大伯笑容可掬地安慰,转过天来把说好要嫁进燕家的堂姐送进了太子的东宫。护国公被斩首那日,父亲跑去大房那边,掀了大伯的书桌,兄弟俩把最后一丝兄弟情谊撕得粉粹。洛家大房与二房就此断了往来。
“世人皆知,洛家人护短,乍一眼看确实如此。”一旦同旁人纷争,洛家人总是头一个护着自己人,那般坚持决绝,好似天底下除了洛家,别的皆不值一提。可若面对的是洛家自己人呢?自然也是护短的,不过护的是自己这一房,狠辣果决,绝不因同一个“洛”姓便拖泥带水手下留情。什么手足情深,兄弟齐心,在明晃晃的利益跟前,实在太微不足道。当年得老太爷厚爱,哪怕二房夫妇相继离世,二房积攒的家产依旧丰厚,再加上自幼年时就暗藏心底的被压制被轻忽的屈辱和怨恨,大伯呀……洛云放低下眼脸,眼角因为伤口上的剧痛而抽动,“我那个大伯才是彻头彻尾的洛家人。”
不问是非,不计对错,不解善恶,不顾大义,一应判断俱以利字当头。所谓唯利是图。
这样的洛家,他和云澜待不下去。
燕啸放下药瓶,撕了衣摆,扯成细长布条,为他包扎伤口。伤势太沉重,血水不一刻冲淡了药粉,从布料间渗透而出。只能手下用劲,一圈又一圈用力将布条裹紧:“洛二爷的情我们燕家都记得。”
做人简单,无非对错。恩怨两分明,仇要报,旁人的恩惠也得点滴牢记在心。田师爷说过,新皇继位后,朝中便有人上奏要重审燕家的谋逆案。洛二爷是其中之一。新皇借口拖延,此事不了了之。随后,隔三差五,时不时总有人有意无意提起燕家蒙冤,每一回金殿上都要一番扯皮,洛家二爷次次力主重审。纵使天子至今未允,可隔了二十年,终究没有叫人轻易把燕家的冤屈忘却。
“洛家二爷,一介文人之身,忠义却不逊武将。”
他抬头对上他低垂的眼,轻声重复田师爷的话,一字一顿,字字清晰。半截白烛摇摇欲坠的熹微烛光里,乌黑如墨的眼瞳中似有烈焰升腾,灼灼如火。
一时有些晕眩,洛云放摆摆头,力战后的疲惫与伤口的痛楚叫他不能再如往日般与他平静对望,脑海中涌现阵阵昏沉,让他止不住想闭眼好好睡一觉。燕啸适时抬起手臂。许是方才谈论的话题严肃,一贯嬉皮笑脸的男人此刻腰杆笔直,眉梢眼角都叫暗黄色的火光熏染出几分俊朗伟岸。
洛云放努力睁大双眼,一片朦胧里只瞧见他刚毅方正的面容,神色肃然,满眼皆是磊落。洛云放僵了僵,燕啸下巴上黑青色的胡渣似是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歇歇吧,有我呢。”恍恍惚惚里,依稀听见男人开口,低沉好听的声音,落在心头一片安宁,刹那间,纷纷扰扰是是非非爱恨贪嗔尽数远去。
顺从地闭起眼,身躯侧倾,他将头靠上他的肩头:“我习武是为了父亲,同你没关系。”
语调是含糊的,明明倦得连眼都睁不开,偏还要逞强地抬了抬下巴,讲说出口的话再三强调,生怕让人信不过。
啸然寨第一风流浪子燕斐燕二当家早就教过,骄傲成洛督军这样的,口不对心是绝对的,往往心里都化成一汪春水了,偏偏嘴里还钢牙铁齿似地喊着不可能。对付这种情形,无非一个字,磨。按下心,低下眉,柔下眼,说话都得轻轻的,使出浑身水磨功夫同他慢慢来,总有一天,积沙成塔,水滴石穿。
于是被打击惯了燕大当家表示一点都不伤心,抓抓头发,利落地把自个儿那碎得四分五裂的小心脏拼凑干净,甚至还体贴地低下一边的肩膀,好让他靠得更舒服些:“好好好,听你的,跟我没关系。”
快烧到尽头的小半截烛火被蜡油钉在不远处的地上,火苗摇摇摆摆,越发显得有气无力。怀里的洛云放含含糊糊似是低笑了一声,燕啸松了松臂膀,在他手臂上拍了拍:“好好歇一会儿,别睡着。”
他伤得重,一旦睡去只怕起不来。
洛云放是真脱了力,应答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许是想要撑着他的胸膛抬头,手掌按在他身上摸索了良久,却不过把脸贴在他肩头蹭了蹭。
顷刻花开,无数五颜六色的小花骨朵“噼里啪啦”地在心头竞相绽放。燕啸身躯紧绷,神色凛然,收紧了怀抱,一遍遍在心底默念,爷这回值了,哪怕转天洛云放醒来,在他身上捅出个马蜂窝都死而无憾了。嘴里说着的话却格外正经:“再撑一会儿,贺鸣还在城外等着呢。出了城我们就回屏州,把萧太后那老娘们儿教训完了,我们再回来,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一个都不放过。再然后,闲着没事我就带你去看武王关,老爷子在的时候常念叨那边风景好,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真的,当年大梁开国的时候,我们家老祖还想用武王关当聘礼娶月轮公主。”
只不过公主嫌那儿风沙大,没肯答应。
洛云放这回笑得大声了些。知道他在听,燕啸略略放了心:“我跟你说几个故事吧,从前晚上没事的时候,老田就跟我讲故事。”
那是一路从京城逃往西北的路上,老田带着他,白天沿路行乞,晚上或露宿荒郊或借住破庙。自锦衣玉食的国公府少主人到人见人欺的小乞儿,任他再懂事也不能一日便适应,夜里叫臭虫盯得浑身发痒,翻来覆去睡不着。这时候,老田就睡眼惺忪地打着呵欠,一边轻轻拍着他,一边同他讲故事。彼时摇曳不定的烛光一如此刻——
“你大伯娶的是关乡侯郑家的姑娘吧?老关乡侯八十那年还娶了个十八的姨娘,过两年生了个大胖小子,就是那孩子越长越不像郑家人,眼睛倒有几分像隔壁汪家三爷。这事你大伯母跟你说过没?啊,对,老关乡侯自己还蒙在鼓里。”
“我说个人你该记得,梧州督军顾重久,号称天子心腹那个。他姓顾,可不是嫡嫡亲亲的顾家人,他娘是二嫁,他是他娘带进顾家的拖油瓶。啧啧,先前顾家待他不咋地,如今倒是一门老小都要仰他的鼻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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