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的天空》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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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为什么要这样说呢?他是故意的吗?不是的,他确实认为“道”是无所不在的。为了说明这一点,所以他说“道”在蝼蚁、杂草、瓦块、屎尿中,从动物(昆虫)到植物,到矿物(无生物)再到废物,意思是:连最卑贱低微之物中都有“道”在其中。所以“道”是无所不在的,“道”是一个整体,在整体之中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所谓“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但“道”的无所不在并非“无所不是”。这两者要严格区分开。如果说“道”是无所不是的,等于“道”就是万物,万物就是“道”,如果哪一天万物毁灭、消失了,“道”也跟着毁灭、消失,但那就不是道家的“道”了,道家的“道”是“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独立长存而不改变,循环运行而不止息,它除了遍布在万物之中外,还拥有一种超越性,不会随着万物的变化而变化。所以只能说“道”是无所不在的,万物变化生灭,“道”却完全不受影响。因此,“在”与“是”一字之差,决定了理解是否正确。只能说“道”无所不在,而非“无所不是”。接着,庄子说到了“每下愈况”这个词。
庄子曰:“夫子之问也,固不及质。正获之问于监市履狶也,每下愈况。”(《庄子·知北游》)
庄子说:“先生的问题,本来就没有触及实质。有个市场监督官,名叫做获的,他向屠夫询问检查大猪肥瘦的方法,就是用脚踩,愈往腿下的部分愈有肉,这只猪就愈肥。
什么意思呢?古代社会跟现代不一样,没有那么好的设备把一只猪用秤去秤一秤,看看斤两。没有那么多人力、物力,怎么办?要依靠屠夫的经验,用脚去踩猪的腿,腿当然有肉;再踩到小腿,还有肉,这当然是更肥的猪了;一直踩到猪蹄子旁边,如果还有肉,那真是最肥的猪了。所以越往下踩,越有肉,猪越肥,这叫做”每下愈况“。庄子为什么用这个比喻呢?因为”道“是无所不在的,任何卑微的地方只要你踩得到,都有”道“存在其中。庄子这个对”道“的比喻,让人印象深刻。
英国生化学家李约瑟写的《中国科技与文明》有五十几册,第二册专门谈中国的科学思想,其中就提到了庄子这段话,认为是中国古代的科学思想萌芽。为什么呢?因为在科学家眼中,没有什么脏不脏、高低贵贱这些问题。譬如医生给你检查身体,排泄物也要查,不会说这个太脏不要查了。科学家眼中没有这种分别,所有存在的东西都可以作为研究观察的对象。不过,这段话被李约瑟认为具有科学精神,恐怕庄子自己也觉得很意外,因为他讲的不是科学,而是道家的智慧。他说由于”道“是无所不在的,所以我们可以”一起遨游无何有之乡,混同万物来谈论,一切都是无穷尽的啊!让我们一起无所作为!恬淡又安静啊!漠然又清幽啊!平和又悠闲啊!我的心思空虚寂寥,出去了不知到达何处,回来了不知停在哪里;我来来往往啊,不知终点何在。翱翔于辽阔无边的境界,运用最大的智力,也不知边界何在“(注1)。细读这段话,再回想庄子遍在全书的那些不着边际的话语,就不免发出会心的微笑。如果”道“无所不在,人又何必执着呢?人活在世界上,从气而来,气散而归,回到天地之间,生命就这么简单。你把握住中间这段时间,从身到心再到精神层次跟”道“结合,让每一天的生活都有喜悦,都有快乐,这就是庄子的真正用意。
(注1:尝相与游乎无有之宫,同合而论,无所终穷乎!尝相与无为乎!澹澹而静乎!漠而清乎!调而闲乎!寥已吾志,无往焉而不知其所至,去而来不知其所止。吾往来焉而不知其所终,彷徨乎冯闳,大知入焉而不知其所穷。(《庄子·知北游》))
5。庄周梦蝶
“庄周梦蝶”是千古传颂的典故。这个典故后来被唐朝诗人李商隐用在他著名的《锦瑟》诗中:“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娟。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段故事的原文其实很短: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庄子·齐物论》)
从前庄周梦见自己变成蝴蝶,真是一只自在飞舞的蝴蝶,十分开心得意!不知道还有庄周的存在。忽然醒过来,发现自己就是一个僵卧不动的庄周。不知道是庄周梦见自己变成蝴蝶呢?还是蝴蝶梦见自己变成庄周呢?庄周与蝴蝶一定各有自然之分。这种梦境所代表的,就称为物我同化。
做梦是十分普遍的经验,像“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几乎是个自然的现象。但是,当我们想起过去发生的事,不是也有“如梦似幻”之感,简直让人无法分辨孰真孰假吗?庄子另一篇文章里就曾分析过梦,并且把人生也看成一场梦。他说:“一个人,晚上梦见饮酒作乐,早上醒来却悲伤哭泣;晚上梦见悲伤哭泣,早上起来却打猎作乐。人在梦中,不知道自己在做梦。在梦中还要问梦的吉凶如何,醒来后才知道在做梦。要有大清醒,然后才知道这是一场大梦。但是愚人自以为清醒,好像自己什么都知道。整天君啊,臣啊,真是浅陋极了!”
依此看来,人生应该怎么安排才好呢?难道庄子会期望我们糊里糊涂过日子,因为“大清醒”实在太困难了?或者,即使做到“众人皆醉我独醒”,那么我的清醒在众人眼中会不会反而成了离经叛道的怪异现象呢?为了厘清问题的症结,必须辨明庄子所谓的“物化”是什么意思?一方面,庄周与蝴蝶“各有自然之分”,亦即若在庄周,就接受自己是个“僵卧不动的”、与别人格格入的、在世间走投无路的这样一个人;若是蝴蝶,那就“自在飞舞、开心得意”,尽情享受生命的喜悦吧!另一方面,不管你是庄周还是蝴蝶,其实都是整体中的一小部分,而整体中的一切都在相互转化啊!
《庄子·知北游》有一段话,直接答复了有关“物我同化”的问题:舜请教丞说:“‘道’可以获得而拥有吗?”丞说:“你的身体都不是你所拥有的,你怎么能拥有‘道’呢?”舜说:“我的身体不是我所拥有的,那么是谁拥有它呢?”丞说:“它是天地所赋予的形体;生存不是你所拥有的,是天地所赋予的中和之气;性命不是你所拥有的,是天地所赋予的顺应过程;子孙不是你所拥有的,是天地所赋予的蜕变结果。所以,行路不知去处,居住不知保养,饮食不知滋味。这一切都是天地间变动的气,又怎么可能被你拥有呢?”
原来,我们所见的一切都是“气”的变化。天代表主动的阳气,地代表受动的阴气,两者搭配而化生了万物。既然如此,物我同化就十分自然了。若要抵达这样的观点,还有一个关键的念头,那就是分辨“我有”与“我是”。所谓“我有”是指肯定自己拥有“身体、生存、性命、子孙”。庄子已经清楚告诉我们这是无法成立的想法。至于“我是”,则是肯定自己“即是”或“等于”这四者。理由是:我与这四者都是天地所造就的。说得更浅显一些,就是不要执著于自己的存在,以为自己是个可以拥有某些东西的主宰者。
如此说来,庄子不是有些消极吗?其实不然。他认为,人的生命包含了身体与心智,但是另外还有更高的精神层次。宇宙万物的变化也许真是一场梦,但是做梦的人一旦清醒,就会觉悟人生的可贵在于展现精神层次的意境。这才是庄子立说的用心所在。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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