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堪抄》第25章


“为什么不是贼喊捉贼呢?如果朝桥上射箭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整队‘乌鸦’?”
——这队弓箭手就是阴谋论的执行人,为赶走仲雪。
会稽山自古不设防,四十名松散的警卫保障神巫安全。越人为此倍受嘲笑,吴王的宠姬手持剑盾模拟兵法,也有三百人。战后狸首从坚定的氏族子弟中扩招到一千名甲士,黑衣黑杖的小青年遭受纪律压抑和高强度操练,每旬轮休都下山轻狂滋事,被厌恨地叫做“乌鸦”。
该听信这个推断吗?
“太好了!这意味着你有整整一千名会稽盾甲兵可怀疑,还有点燃篝火的一千诸暨长矛手!”仲雪仿佛听到冷嘲热讽,他朝阿堪望去,后者什么也没说。阿堪被安置在客房中,缓慢地呼吸,昏迷中的呼吸近乎无声。
“大夫打猎回来啦?”胖墩墩的神官一路小跑,带着贪吃而驯服的神情发问,并不停挥动一块大得吓人的丝麻红手绢擦着热汗;木工们警惕地闭上嘴。
象奴送神官两只藤箱,盛着鹿角、菌菇和剥好皮的野兔,以及一袋袋封装的不知何物,“你不用给我!”神官跳起来表示太客气,他来此是把大禹陵的担忧说给雪堰听,催大夫“快点去秋祭,我劝你不动,到时狸首带三百只乌鸦来劝你怎么办?”原来每个领主都被大禹陵监视……他还探头看客房,说仲雪受苦了,但狸首这样斜头蹩脚,我们又有啥法子?他不停拒绝那个藤箱,象奴还是塞给他的巫童,他就坦然开吃开喝。平庸的歌舞、平庸的交际,一派平庸气象。
仲雪贴近阿堪的额头,确认他的身体还没放弃运作,“只要你还活着,就从忘海的深渊,送来足够的讥讽吧。”仲雪也近乎无声地说。
——弓箭手不管是一个人还是一队人,都经过充分训练。要经受射击训练,必然是贵族子弟,或与贵族相近的人群:家仆、宾客、陪臣,家庭关系构成上下千年牢不可破的关系网。
父亲曾十分担心仲雪。别人劝父亲“仲雪又不是长子,太刚锐果敢反而危害长子的地位,笨一点没关系。”“正因为不是长子,才要更努力啊!”父亲握紧双拳。
仲雪很遗憾他没有足够的时间理解父亲。
父亲有许多书,但仲雪呆在书房里,只为了躺进书堆睡觉舒服。一卷卷竹简在身下咔咔轻声细喘,还有淡而好闻的霉味,连楼梯上都堆满了书,如果有小偷破门而入,唯一找到有价值的东西也只有书……一册册竹简渐次滑落摊开,每行字都在竹片上蠕动。“梦又启动了。”蛰伏梦见屏的梦魇们沿着仲雪的肌肉一寸一寸吞下他的躯体。
仲雪看到一个男人的背影。他在等待,疲惫而全身心地等待一个决定他命运的人,他环视书架,抽出最近的一册竹简,读了起来。
是年轻的夫镡。
他转过头来,大部分头发都白了。这是一张遭受过酷刑折磨的脸……仲雪在楚国观看过酷刑,用钩子一条条撕扯犯人的皮肉,再往伤口灌进熔化的锡水,一个时辰之内,犯人的头发一根根变白了。
夫镡行礼,“雪堰大夫。”仲雪的灵魂穿过梦中的雪堰,在一边旁观。
雪堰是大禹陵的“守藏室之史”,是越国图书典籍的管理人。逃离苦役场的夫镡来向他求助,但他无法收留这些人。
仲雪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无助感。
夫镡正在全面溃退的谷底,他二十二岁做了千夫长,护卫君主北上会盟。这就是越国首次参与诸侯盟会,但他的个人命运也和公元前六零一年的牛耳杯一样,炫耀一时、随后被收藏——越国储君被楚王毒害,越人痛恨士兵护驾无方,就将他们全体逮捕,下到深不见底的矿井。他越狱了,要在越国立足,必须找一个庇护人,但巴结一个图书管理员又有什么用?难道夫镡是出自天真的幻想:爱读书的人不太坏?雪堰无奈地拒绝,他的权势还不够大,不足以庇护一群饥饿而危险的雇佣兵,夫镡失望地离去。
“请等一等。”雪堰将夫镡刚才看的书递给他,这是他唯一能帮夫镡的事,送他一册兵法。
夫镡问:“那些我也能借吗?”
“那些不是书,是未婚妻写给我的信。”他的未婚妻是个写信狂,送信人每天扛来几十斤竹简,每一册信笺的落款,都刻着一枝木芙蓉……一团郁结的思恋,呛得仲雪流出泪来。醒来时,身边只是烂醉如泥的男人,枕着衣衫散乱的农妇。
醉生梦死的浮生,她们中是否也有黑屏的家人?仲雪想知道黑屏在夏履桥上的亲友是谁。“您在这儿看不到,”驯象少年领他下楼,移植来的矮株李树在肥沃土壤中迅猛抽枝,不久耗尽了气力。倒伏在南面土墙上,遮断了视野,“黑屏家是山坳最富的,石砖砌墙,门口挂防贼的羊头骨。”黑屏有个同母异父的妹妹,但男孩们有点惧怕与她来往,万一恋爱有了摩擦。他们可不想和黑屏为敌,即使他们羡慕黑屏,跃跃欲试也想到海上去,“黑屏很镇定。”“他能镇定地杀人,你们就崇拜他?”驯象师无所谓地一甩头,一个短小身影溜达过来,少年领了禁口令般快速走开。
“这本是个很好的山谷,适合孩子居住,”象奴向仲雪夸耀,或是道歉,“近年只盛产匪帮。”因为雪堰终日和畜生为伴,放任臣民逃亡海外。讥讽的是,更多人对雪堰凶残的非议,低于对他抛弃臣民的责难,前者只是不良的统治手段,后者则是丧失统治者的资格。
一声鸣镝响,差点射到他俩,一头狼贴着乱糟糟的豆蔻,宛如潜伏的信使。仲雪拔剑,一阵箭雨落在足尖,再次阻止他对狼的挑衅,仲雪对鸣镝都有本能的憎恶了。粉雾腾腾,一头小牙獐跃入视野,它是麋鹿的先锋官,旋即鹿群驾到,更多狼夹道驱赶。仲雪折断箭头,回头仰望——雪堰脱出袖口,半裸臂膀,在屏坞最高处的露台俯瞰山谷,用弓箭射一头头来扑杀麋鹿的狼。
围猎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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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群谨慎地兵分两路,一头掉队的麋鹿好像受伤了或者被绊住了,在树荫下忽隐忽现。两头狼伏低身体,又腾扑包抄,麋鹿跳进溪流……雪堰连连发矢,两头狼被骤然齐下的长箭吓了一跳,绕着长箭在岸边梭巡。然后听到同伴的呼唤,另一边的狼群得手了,它们迅速折转。死里逃生的麋鹿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往溪水刨鹿角,高高的鹿角上挂起烂漫的水草,仲雪都有点佩服它的镇定了。
很多吴越贵族都有强弓,作为外国文明的舶来品以炫耀,射狼、猎鲨、驯象;有人把它扛上山岩,先射死一两头麋鹿练手,然后候到夜色降临,杀人……雪堰察觉到仲雪的靠近,开玩笑地说:“南山之鹿,神守护它们,总也捉不到。”
“神收纳珍禽异兽,把越国建成他的游苑吗?”
“屏坞就是大禹神的鹿苑。”
越国流氓一直有两个庇护地,海上鹿苑和句乘山;而屏坞的主人并不忌讳名列第三。仲雪注视雪堰,那么巨大的无力感和思念穿透梦的面纱、直击心灵,而眼前的男人却带着难以捉摸的快乐与玩世不恭,那些苦涩都去了哪里?
“你脸色差得像被噩梦碾磨,”雪堰散淡地问,“梦见答辩了吗?”
仲雪不由苦笑,反抗大祝狸首,背负凶犯嫌疑,还谈什么秋祭辩论。
“如今唯一能救你的,是神巫的信任了。”油腻腻的神官建议。
“很难见到神巫,他被一群大祝包围着……”
“我也是七个大祝之一,”雪堰同情地微笑,“但我的大祝席位是买来的。”
——和田猎官那条光鲜崭新的绶带一样。
“您为什么要帮我?”仲雪直愣愣地问,既然他作为吴人却妄想当越国大护法被普遍唾弃,为什么雪堰大祝要帮他呢?无疑是从扶持一个大护法中攫取好处,同盟的要价总是很高。
“那晚我在场,”带着家仆在山口眺望篝火,“我更愿意相信我所看到的。”寂静的树林,腾雾的湿地,包抄、穿插、包围、过去与将来一再被烧毁的关隘。
仲雪感到突如其来的悚然,为什么黑屏不敢公开露面?也许他目睹了一个堕落贵族的滥杀取乐,他无法指控主公,只好逃到海上去……“阿堪身体里的那枚箭头,您还留着吗?”
雪堰转过头,发觉仲雪的眼神是当真的,不觉莞尔,对他的猜忌有点儿轻蔑。
喧哗声一浪盖一浪,少年们呼哨着举木叉棍棒驱赶狼群。仲雪看到那头死里逃生的麋鹿悠然跳回岸上,脚边拖着什么,警觉地避开少年们,又发狂地朝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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