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堪抄》第27章


“行了,”仲雪无法忍受残忍的笑话,“你以为你是一个更好的坏人吗?”
“只是一个更好的选择。”象奴气鼓鼓地分拨人手,押送山贼回屏坞……剩下的人轻嘘,那头麋鹿就站在山隘口,前方已无路可走。群山泛起淡蓝色的召唤,仲雪在晨曦中辨认现实中的麋鹿,没有梦中那么美。也没那么多神性,它无辜地扭头回望,轻轻刨动前蹄,想把缠得它难受的麻绳磨断……
仲雪拉满弓,朝它瞄准。
四下皆寂静,连猎犬也被拉紧项圈。
雪堰抢先射出鸣镝,猎户们的箭雨随之而去。麋鹿背上扎满箭,纵身跃下断崖。
一成发出呜咽,寤生的身躯被拖过燃烧的桥、河床锐石、山野藤蔓……又如一团松球被麋鹿拖下山岩。
雪堰轻声问:“想想你什么时候不害怕杀人的呢?”
“我没杀过人。”仲雪绷紧弓弦,却迟迟不射出箭,人们质疑他的动摇。
“那想想你几岁起不再害怕捅破野猪肚子、掏出狗熊的胆……俯瞰它们的奄奄一息,将其视作自然。那凶手射杀我们时,也是这样。”雪堰按了按仲雪的肩膀,手势很轻、但具有万钧重的说服力。
“射杀我们的是凶手,并不是麋鹿。”仲雪执拗地说,他没必要对一头走投无路的麋鹿痛下杀手。但他明白:刚才他无法射杀一头麋鹿,等凶手来到眼前时,他也无法动手——父亲与兄长称之为“仁慈的缺陷”。
“鹿还没死!”猎人们惊呼,山隘下是一道水坝,麋鹿奋力游过水库,鹿角探出水面,就像求救的两只小手。
“射死它!射死它!”一成受挫地大喊,但猎人们的箭打了水漂,它已游出射程。
曙色燃烧着夜色,霞光填满山谷,他们逐鹿向西,一直追到了诸暨的边境。
“如果全员过境,夫镡会以为我们发动了一场新的突袭。”猎户们顺从地把野猪矛、箭囊都卸到地上,雪堰上前挑选称手武器。所谓麋鹿会在夜间飞行,只是一个借口,只要它越过山隘,就进入诸暨境内,这才是他们不能贸然追击的原因。
——而当初凶手的消失,正如“羚羊挂角”,无疑是利用了丛林滑索。
伯增有流浪癖,又不见踪影,他容易受蛇女那等奇人异事吸引……半驯化的青狼,恋恋不舍地伏卧在人们可接受的距离外,“乌滴子。”雪堰呼唤它的名字,青狼窜到他跟前,像鱼儿一般在他脚边乖巧地游动,仲雪愣住了。
黎明的薄雾散去,他们斜跨长绳,把爱犬也扛上肩,从山崖下到水坝旁……使用攀绳的方式老练而相近,代表着贵族所受教育跨越国境的相似性,雪堰说“请等一等”,从岩缝折下一枝白豆杉……他忽问,“你是卷耳大夫的弟子?”“事实是他只指点我两年,每年三个月,第三年吴王的燕射典礼上,我击败了同窗……和剑术教练,获得陪同前往楚国游学的机会。”仲雪一直在等待有人问起,关于他的恩师以及他背负的恩义难全。哦,雪堰语气淡然如雨中的剑,闪射冰冷、致命的光:“那次冒险是他自知命数将尽,留给越国的最后礼物。”——可惜不成功也不长久,越人还没品尝到攻占吴国的必要。撤去了扈从就像卸下笨重行李,狼与犬轻嗅足迹;他们并肩而行,穿行在先贤们逐一死去的梦中。
与此同时,西二十里的埤中城外,卖牡蛎的少女独自跑过三岔石桥。后边追着鹿妖,少女滑倒在牡蛎上,被擒住脚腕任意挥动,头颅像一把木槌敲打桥墩,留下一滩滩血污。送奉神之花的船上人看到倒挂桥下的尸体,失声尖叫……淡蓝的晨雾还慵懒地附着在会稽山北麓,夫镡战胜千林之后,把千林的头颅扔进深海。初秋,亿万计的蟹苗自入海口逆流而上,密密麻麻地啃吃稻禾。农人恐慌,认为是千林的怨灵变成螃蟹,却爬不过山脉去向夫镡复仇,这一年山阴欠收。巫师们强硬地认为要加倍壮大秋祭声势,才能压制怨灵,神巫的信使在七位大祝之间往返……再沿着天空与地平线之间的尘埃向北,灰尘与水汽凝结为海雾,还未从飓风扫荡中恢复的武原,身披鹿皮的偷袭者跃上木筏,大喊“我是鹿妖!我是鹿妖!”把押送人扔进海里,摘下绣着熊罴的旗,劫走发往吴国的贡品,包括作弓的柘木……回到一百七十里外的句章港,船在熊熊燃烧,这是夏末以来烧掉的第三支船队,因为甲板下的老鼠从海外带来了鼠疫。匪帮流窜南北,吴越群氓混杂,给宗主国的贡奉难以完成,每个人都感到困苦异常。再往西,句乘山沉入一片火红的枫林。季节在仲雪的回旋闪避中不觉转换,两年前为了猎鲸,他顶着风暴来“偷”神力加持过的捕鲸刀,那是一场可笑的偷盗!他却对夫镡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后来夫镡亲自为他打造全新渔具……
狗与狼的嗅觉都不起作用了,相互埋怨地低吼,白石典气咻咻地推挤青狼,想教训这头骄傲的跨界妖怪。两位大夫走向水闸口,受伤的麋鹿也许藏进了句乘山,在枫叶下静舔伤口,明年春天,采猪草的少女无意间发现一具鹿与孩童相拥的白骨……但仲雪等不了那么久。
浦阳江浓翠潆洄,漂过载鸬鹚的竹筏,还有夜航归来的班船。这是一座迅速醒来的城市,犹如会稽山的左舵,逐渐掌控越国这艘重型战舰的主导权。距离最近的一艘船刷过生漆,漆黑的船体,蒙上黑毡篷。就像一口棺材,船头站着个黑衣白肤的男人,额系长条黑纱,这是刽子手的助手。越国排名第一的刽子手是个工头,他经营他的屠杀事业,分派给帮工学徒,只有重大行刑,才亲自动手。
助手跳上埠头,把缆绳捆上石猴船桩,搁好船板,这是刽子手到中央菜市场去收税的时辰。刽子手没有固定收入,他有权留下受刑人的衣物,贩卖自家调制的跌打伤药,同时到兼作刑场的菜市场收税,这是夫镡给予他的特权。
接着毡篷帘子撩开,乌滴子和平水走出船舱,仲雪很高兴看到他们仍在一起。雪堰径直踏上搁板——距离仲雪送别他的那一年,经历了一场恐怖战争,和几场奔波东西的解决之道,乌滴子的面孔更瘦削,臂膀和手也更为标准——雪堰走向乌滴子,把山中摘取的白豆杉插入他的衣襟,在场者都怔住了。大夫以一贯疏朗冷淡的神情,对乌滴子说:“为什么还不回家?”
乌滴子脸庞浮现一抹红晕,眼底闪过怒光,仍微微低头行礼。青狼“乌滴子”发出一声快意欢叫,亲热地蹭着乌滴子的脚脖子。错综复杂的家庭关系,依附在破碎的荐席、一枝使臣的梅花、定情的贝壳项链、一记耳光上,把婚姻关系与领地范围混为一谈,将人们的痛苦与爱恨网罗其中……乌滴子的姐姐,是雪堰大夫的小妾。
平水邀请他们去家里吃早饭,并欣赏刽子手的刑具:专设的武库里树立一排排的矛头和箭镞,长剑也不用兰架,而是剑柄着地倒放,一枚枚匀称的剑凛凛挺立,剑刃闪着铭文“夫镡自乍”,是乌滴子的藏品;另起一排署名吴越国王太子的剑戟,来自家族遗产与战争馈赠;这批收藏流出任一枚,都是死神的毒吻。
雪堰在餐桌上又满不在乎的轻松谈笑,还对平水说:假使将来我被处死,希望你执刑时给予我仁慈而锐利的一击。“我向您保证,大夫,假使有一天您被送上断头台,我会给予您仁慈而锐利的一击。”平水镇定地起誓。
友好而冷场。
仲雪明白在坐三人,杀死的人比他们鼻子下的盘碟加起来更多,无论是平水还是乌滴子,斩下火船中的无名氏头颅,是否都轻而易举?他们谈起对夏履桥的关注,说那一头麋鹿可谓无处不在了,鹿妖一露面。暴病就流行,又听说鹿吃了海妖排泄的毒海藻,开口说“无主之地、吴王所有”之类的凶吉。对山贼和疾病的惧怕使国人恐慌无比,强行砸开武库,分发武器自卫,不由分说地把外来者绞死在最靠近城郭的那根树杈上;野外的农户则涌进城里,在街上随意睡觉,纷纷冻得感冒……舆论上要射杀这头麋鹿,猎户们都磨快了弯钩。
“引导我们到此的不仅是猎户的嗅觉,还有错乱的梦,那头麋鹿受尽折磨,也许真变成了怪兽……”仲雪捂住黑眼圈。
乌滴子忽然从坐席对面问:“你知道人有三个灵魂吗?”
——第一次来诸暨时,路上遇见一位诗人,他告诉我人有三个灵魂,一是生命之魂,生命结束就消失;二是意志之魂,掌控情感,梦中飞离身体去远方;三是转生之魂,具有鬼神之力,有趣的是。我曾到过北方苦寒之地,他们也认为转生之魂栖息于牛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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