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堪抄》第31章


古人童年很短,国王十五岁起为社稷负责,贵族二十岁承担家族兴衰,平民奴隶童年忽略不计,五六岁为粮奔命;而不管是国王还是隶卒,大部分人活不过四十岁,他们不过是上帝的稻草狗,一场任人摆布的祭祀、一夜狂欢、一颗粉碎的心,被无形的命势大手揉搓一遍,还来不及嗟叹,就被丢弃。
“是谁卖铁剑给你的?”仲雪冷酷地问,问得很慢很明晰,以便海麒麟经受暴七狂雨般的拳头齐下也能听清……
稻秋等在马车旁,只听见黑林中的惨叫和马儿百无聊赖地一声响鼻。
伯增把病死者拖进树葬坟丛,放了一把火。火树燎天,他们轮次倒酒洗手,仲雪想白石典已被逃走的杂耍人烤成肉串了……伯增道歉:“我没想到蛇女……不过有得必有失。”交易态度倒很平和,这是他的优点;蛇女已不在仲雪的记仇范围,被出卖是人生常态,这是仲雪的优点。“元绪救助的工人在捕鲸队短暂停留后离开了,他们现在的雇主也许就是凶手。”仲雪要他分头去找元绪,叔侄就此暂别。
其余四人乘车重返埤中。马蹄声声,催得人昏昏欲睡,一头熊拦在驿道当中。专注地嗅着上风头的气味,漠然回视了一眼,才不慌不忙走开。它们被陷阱里的尖竹戳死,被混入毒药的蜂蜜毒死,被虚荣的狩猎者追来撵去,近年才恢复与城市共处的信心。
“本来我可以成为吴越一流的匪帮老大,现在只能困守那个该死的坟头!”海麒麟抽泣。
“你真有雄心。”
没错,成为吴越之间的桥梁,把人手派到每个吴越城市去,就像夫镡……他们像一对伤心的老朋友,述说着夫镡:越狱之后,吞并周边贼窝,扩充为会稽山以南最大的帮派,大斋宫问他难道一辈子做贼算了吗?他换一顶可笑的商人帽子,爬上菜市场城楼敲开市的锣鼓。先是向冬季酿酒课税,接着是采珠、伐木、寻矿、冶炼、晾晒黄鱼鲞,把熊罴绣上他的战旗。
与夫镡的武库相比,会稽山就算供奉火神的锻造场也不值一提,但隐藏武器的最好地方,仍是冶炼场,半埋地下的风炉将火神祭坛映得澄黄明亮。
“真勤奋,你们不宵禁吗?”仲雪问。铸造师和学徒抡起锤子,他们靠操纵火焰糊口,而仲雪恨不得吞下团团烈火!暴七推动独轮车将督工撞昏在炉膛口,师徒们感觉今夜工资难以到手,空抡着锤子、锛头,还折转回头扛上私有的船形木斗和辘轳,快速逃走了。
冶炼的残次品理应回炉重造,但一些残次品流入黑市,更有人专事偷盗,这就是夫镡组建“清道夫”的初衷。炉膛塌裂,锻打了一半的剑具落进水槽,滋滋尖叫,这是匪帮定制的新品,磨掉“自乍”铭文,镀上金光闪闪的菱花,庸俗致死。海麒麟把仲雪领回贼窝,期望趁乱脱身。暴七将烙红的匕首扎入他的大腿,他大叫,连脖子都涨得暗紫。
“安静。”仲雪说,每个字节都清晰决然:“我比大盗、铸造师、比你畏惧的大祝更直接,我是来自吴国的噩梦,我是黑巫师的领路人。我将把你直引冥府,我问你铁剑来自哪里,现在明白了吗?”
“明白。”海麒麟冷汗涔涔。
月上中天,继续上路,这是稻秋驾车最久的一夜。
沿着若耶溪越来越泥泞的堤岸,他们在沙地瓜棚找到一个熟睡的男孩,摇了很久才醒,仲雪对他说“小孩,我不想弄伤你,你晓得么?”他至多十四岁,嗓音柔和地可爱,“晓得。”暴七让他跪下来,面对溪滩。
“你的铁剑从哪儿来的?”
“捡来的。”
“哪里捡来的?”
“不晓得。”暴七打他耳光,“哪儿捡的?”他重复“晓不得”,又一耳光,“听不懂。”暴七就是仲雪的臂膀,衔接得连眼也不眨。耳光、踢踹、把头按进水里,小孩很柔弱,但很柔韧,始终回答“不懂不懂”,像只砸落井面的空水桶。“把牛角拿来。”仲雪说,暴七脸上出现那种意会的神色,在恐吓戾叫之间,必须有一个人保持镇定,仲雪是从谁那儿学到暴力威压呢?溪滩前后,只有潺潺水声与小兽嗦嗦偷瓜的低哼,小孩预感到更恐怖的下一步。“勇敢点孩子,坐到犄角上去!”暴七朝犄角吐唾沫,“勾出你的肠子,让你一辈子屎尿齐流!”
“是拆骨组的白子!”小孩哭嚷,对于秘密来说他也解脱了,“在夏履桥下游找到的,白子让我送去黑市,换绸子给悬沙的女孩。拆骨组不许我说,怕被当做鹿妖童子……”
“拆骨组的白子?诸暨人取名也是随心所欲。”仲雪说,一路上他不再说话,从为一个孩子伸张正义,到殴打另一个孩子,只跨过一个昼夜。
“您喜欢穷人的孩子,穷人的孩子更喜欢锦衣玉食。”稻秋幽幽道。霁月漂浮夜浪之上,悬沙散发海潮的咸味。他们找到女孩的鱼棚,棚子很臭,非常臭,“一定藏在茅坑里,穷鬼都以为粪坑最安全。”海麒麟絮叨,暴七踹他进去找。茅厕凌空在鱼塘上,披一张叮满绿头苍蝇的破席,里边几片勉强踏脚的横板。墙上钉着耳朵,一片娇嫩的耳朵,耳垂扣一朵枯萎的绿云,“是他喜欢的女孩……呕!”海麒麟捞起吊在踏板下的藤筐,这批铁剑没有铸造记录,没有铭文,剑箍都是硌手的原铸状态。锻铁质量一向很差,除了铸铁犁,只配给平民打柴刀,但这一批质地绝赞,是哪位铸造师将铁剑提升到神奇的高度?
稻秋的喊声切断他的思路,有个黑影藏在棚屋下,闻声往竹林钻,就算钻进竹节、钻进鱼肚子,仲雪也会剖开孔穴、撕开鱼肠、揪他出来——他把那瓜孩子淹个半死的同时,这人正把女孩沉到鱼塘底,迁怒的狂潮席卷仲雪,这是他在越国拿下的第一个凶手,而他自己又算什么?
“你捞起黄蜂叮自家手啊,叫你偷剑!大护法来抓你了,叫你杀人!”海麒麟谄媚地倒转剑柄殴打白子,凶犯不会超过二十岁,斜视得厉害,脸上布满粉刺和刺青,“满面刺青的男人都是孱头,不敢与人对视。”海麒麟也许是在自述。
再酷虐的讯问也无效,因为斜视的白子根本无法射箭。那晚许多人在顺流溯流救人,也有许多人在打捞发财,白子摸到这些锋利异常的铁剑。送给同伴几把,卖了一半换布,也许女孩不喜欢布的花纹。也许女孩根本不喜欢他,他割下那女孩的耳朵,肮脏地方的血腥恋情。
“这件事最好留给平水。”仲雪将白子交给稻秋,还交给他卷在指间的一小撮鲸须,“很可惜我捕猎的鲸鱼没有舌头。”但鲸须也没有及时送出,无谓地散落唱卖场,一种怠慢与愚蠢,“毕竟我不受句乘山欢迎。”
稻秋很感动:“您也会收到我的礼物。”
与稻秋的再次拜别,如同向天真夏季的彻底道别。
“真相本身是一泡马粪!”海麒麟朝远去的马车唾了一口,“但有人晾干马粪烧喷喷香的饭,有人堆起马粪种香喷喷的花……”
“多谢你的真相论。”平民不再相信什么真相,因为贵族也变得蛮不讲理。仲雪仍关心真相本身,为什么因爱成恨,为什么下手,一摞摞“为什么”没有答案也没有止境,重要的是弄清是谁干的,怎么干的,这也够了。
西斜的月影漂白了鱼鳞云,即将到来的,是又一个燥烈的秋日。
暴七挽起盛铁剑的藤筐,就像走在早市卖瓜的路上。站在三岔桥上,新旧两座城以及混迹其中的人们都被抛在身后,有人为剑送命,有人为剑杀人,仲雪提着剑无处可去。
“猪龙婆!快,他们就是偷吃的老鼠渣。”海麒麟忽而叫骂,暴七霎时间被无名力量拖下河道,一头直立的大鳄鱼甩动粗尾,暴七的脑壳在石桥墩上发出脆响。猪龙婆一手拎起仲雪后颈拖向深水,扳动他的下颚往河底泥里拧……仲雪只瞥见水面之上,花果满舱的小船淌过桥洞,海麒麟爬上船嬉笑,“投河去吧,吴国佬!这些铁剑很好……”
鳄鱼人的动作缓和下来,他已把仲雪拖到郊野,天光微亮。仲雪辨认出这是个身套鳄鱼皮的巨塔男人,他也能看清仲雪的面庞,“你是大鲵吗……不,你不是,我的大鲵指间有透明的蹼。有一颗金色的心,我回到沼泽,又潮湿又全新的我。等待我的大鲵有朝一日回来,而你,是只长毛的雄鲸。点虫虫、虫虫飞——”猪龙婆哼着混乱的谶谣,把仲雪丢在布满滑腻虾藻的死水潭中。
仲雪头很沉,袖口灌满吸血钉螺。一只藤筐重重砸在他脸前,泥点溅进嘴巴,筐是盛剑的筐,人不是扛剑的暴七。微红的鱼鳞云摇晃黏稠的水泽,聆听第一声鸟鸣和破裂的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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