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堪抄》第33章


仲雪很难入睡,一睡着又被颠三倒四的梦欺凌,他在吴都蛇门外等待了一个月。才凑上督办木材的小吏,找了半是海盗半是商贩的东夷水手,南下句章港。遣散了水手,步行入山,他牙疼,在紫藤花下遇见一个不堪重用之徒……恍然一梦!木运督工帮他看船,喝酒时抱怨手下十五人,一下死了七个!夫镡从北方归港的船队,带来了鼠疫,他们把病人送上小船,定时送吃送喝,还是死掉了。句章人很狂野,下一次出海不知是否有命回来,乐于吃光用光,他们强行烧光了夫镡的船……他醉得没有听清,对照石泄焚毁的船队,以及元绪工人也提及的矿山,恰如礌石撞开他隐匿最深的心门。
两个时辰后洗好身体,仲雪清点手头物品:一支鹿角,一枚雪堰的箭头,一柄石泄的铁剑。他把外套撕成均等长条,回环缠绕剑柄,抠掉黏在剑首的焦皮,清除耗费力气的杂念,把挫败感凝聚在缄默之中……阳光抽打在他身上,就像一支棒槌。
一群哞哞叫的牛遮蔽路面,是赶去大禹陵的牛群,三百头牛在九天内宰杀。牛血将被涂上额头,淋到鲸鱼骨上,祈求灵牛驮着亲人的亡魂飞往越国在天庭对应的星辰。歪戴獬豸面具的男人骑着披挂流苏彩毯的五花牛,四条小腿以下都是纯白色的,同样白色的牛屁股后跟一名瘦小的牛奴。专心致志地用长柄篾扇驱赶牛虻,男人见仲雪穿过牛群,不禁拿旌节阻住去路,揶揄地问:“大护法要巡视何方?”
“回我的船上去。”如果这就是仲雪在越国的终点站,也没什么值得隐瞒。
“千林之战的败将们被狸首收编,设障拦截匪帮和奸细,偌怎么横穿一百多里关卡?”
“不见得比唱卖会更难脱身。”
“那些人既蠢又恶,倒容易对付。可怕的是聪明固执的人,在蛀空、拖垮这个国家。”男人的嗓音糙得像锉刀,示意仲雪,“偌头颈怎么了?”
“捕鲸划伤的。”旧疤新伤,血流齐下。
“呵,我以为偌……”男人做了一个自刎动作,“在我们这个时代,贵族与国王的自杀率可比他们的奴仆要高得多。”
懦夫自缢,勇者自刎。仲雪想起阿堪的自刭,心如刀割。
男人让仆从拉起绛纱步障,饶有兴趣地指点宠姬用秘方伤痛膏为仲雪包扎伤口,还给他吃了早饭。宠姬很美,是那种男人花上很多年才得见一次的美貌……不是一次、是两次,她们是一对孪生姊妹,一个叫绿萼、一个叫绿华,绮丽得像一对鹦鹉。
“夏履桥的翌日,偌的庖厨总管为山阴行宫运去衣物药品,还用大护法的金象食案喂饱伤员,让狸首深受震动。”男人转动牛尾旌节,口音浓重,一律把“你”说成“偌”,“偌应当把鲸须献给他,而不是句乘山的狡童,让狸首升任大护法,才有点道理,偌个发蠢又倒灶的吴国佬倒一心要坐镇会稽山。”
“你怎么知道这些?”仲雪的心在下沉。
“魔鬼藏在指甲盖里。”男人轻哂,“狸首利用夏履桥乱射后的群情激愤,造出匪帮流窜和吴国入侵的声势,以保卫大禹陵之名软禁神巫。调拨甲兵入侵雪堰大夫的屏坞,还利用秋祭邀请多位大祝,妄想坐实大护法的席位,提名人恐怕就是那位赌鬼……”男人猛握仲雪的手,“杀掉狸首!”几乎把仲雪扯离坐席,“偌跟我同去秋祭,杀掉狸首!当神巫的面,说是狸首朝偌射箭,妄图暗杀偌——把兵权还给神巫,偌则成为名副其实的大护法。”
“污蔑与暗杀,和狸首的颠倒黑白有什么区别?难道没有人关心真凶?”
“当然关心,最后偌会抓住一串血淋淋的疯子,只是对历史演化毫无推进。”
“为什么你不自己干?”
“因为我只有一条舌头是有用的。夫镡在台风期间来到我的领土救死扶伤,我却变成一个迟缓无能的笨蛋。”这才算正式介绍,与仲雪照面两次的男人,是武原君。
“偌晓得夫镡的起家么?”武原君问。
“帮大斋宫管理菜市场。”
“咳对,”他没料到仲雪已预先补课,“尤其酒税。夫镡很快发现,制造武器卖给楚国更赚钱,用宝剑换粮食。再到郑国倒卖珠宝美女,送给吴国领主,暗中拥有吴国几座矿山的开采权。卖剑不如造钱快,便直接铸币,短视的领主不知道他们是在向夫镡送钱,购买他们自己的国家……夫镡武装他的船队,必须开辟一个港口吞吐物资,这个港口,就是武原。”
——所以他才会在飓风袭击武原的时候,驰援武原。
——救援发自于悲悯,但余下的好心肠并不免费。
“为什么不游说雪堰大夫?”仲雪若有所思地梳动武原君的旌节。
“雪堰太懒了,我从没见过如此心灰意懒的人。他的人生疲惫苍白,笼罩在卷耳大夫的阴影之下,也找不到生活的节奏。”
“卷耳大夫的阴影?”仲雪木然复述,雪堰身上熟悉而利落的杀气,难道不是端倪?
“雪堰娶了卷耳的同胞妹妹,繁枝夫人。”武原君嘶哑、走调的嗓音,配上如此温柔的谴责,就像升起的舞台幕布,消散于岁月的捉摸不定角色轮次上场……那只白桦树上的泪眼,是黄泉下的轻声呜咽。
“我俩坐在这里,我手头一支箭也没有,一个人手也没有,您却同我谋划瓜分国家的痴梦。”仲雪笑起来,那么多决定,务必一刻钟内决断,无论对错,都要付出代价——前方关隘走出盾甲兵,仲雪筋疲力尽,哪怕对方提出田猎官那样的要求。他也会尽量满足,他接过獬豸面罩,身披宠姬外套,跨上五花牛。
恭迎的什长表情干涩、嘴唇青黄,行完礼就忙不迭捂住腹股沟,骑在牛上可看到他肿胀的脖颈,“和智障工人一样。”仲雪想。
每头牛肚子都被摸查,牛群陆续过关,尹豹良迎上来,神色十分厌倦,看来会稽山警备森严、人手不足,从追袭换成守关就算是调防休整了,百夫长攻击性地盯住戴獬豸面具的轶丽青年,不相信他是武原君的新宠,“抱歉大祝,我们必须查看每个人……”
“难道狸首有一个缉捕名单?”武原君又换上暗哑油滑的腔调。
“看看你的士兵,他们在发烧!”仲雪高声道,“他们得了鼠疫!”
武原君大叫:“鼠疫?!”
仲雪用剑一拍牛腹,驯良的五花牛就冲了出去,牛群跟着狂奔,后边追着呀呀惊叫的绿萼绿华和另一百九十八名家臣——
鼠疫,飘忽三江之地的无影邪魔。
“他们殴打一个鼠疫病人,盾甲兵有鼠疫,杂耍人有鼠疫,我恐怕也有鼠疫。”仲雪抵住武原君的后腰,“过了这一关,我放‘偌’去大禹陵。”至于暗杀,百年吴越春秋一直采用的残酷方法,没有了阿堪,他与会稽山上那群青皮寡血的大祝之间徒留冷冰冰的公事公办,仲雪只有厌烦。
尹豹良冲他们的背影喊,“我们是病鬼,快逃吧,懦夫!”
狸首不信任外国引进的新式车马,盾甲兵倚仗舟楫与徒步,这能让仲雪领先一程。
转过晚霞渲染的峡壁,幽深曲折的湖岸与蜿蜒的河水交替,这景象千年后已看不见。第二个千年,从上游冲来的泥沙铺填平原,向东推进了两百里。有疆无界的春秋末年,人口少得不足以守住全线国境,关隘常常被绕开,军队与商队意外相逢,奇兵千里奔袭直取敌国都城……牛角上挂有果脯盒,备有肉糜细腻的春饼和清口的草浆水筒,仲雪仰头痛饮。顷刻间一阵轻松,他所惧怕的深渊,不过是一夜回到两年前。他一寸寸地逃离越国,只剩下那名轻悍的牛奴,仍挥动长扇紧跟牛尾,就像顽强的秋蚊追咬。
句章港倒映出光洁细腻的暮色,黑羽冠的燕鸥在滩涂觅食,优雅地环顾四周,被丢在半路的武原君一定非常生气。如果句章港不是受控于大禹陵,夫镡也不必舍近求远走武原海路。
这儿布满大费周折的路障。木桶、船龙骨、马车、破锅都有,洋溢着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停!”还在不断架设障碍的搬夫喊,满脸莫名的恐慌。紧接着路障后边探出三四颗落满盐花的头,忧心忡忡地问“你是吴国人吗?”
“我是吴国囝——”仲雪拖长鼻音,吓坏了对方。他勒紧缰绳,乖巧的五花牛收低头角、高摆后臀颠跳,仲雪一手举高保持平衡,跃过高垒的路障。那个晒盐场过来的盐工敏捷地往牛蹄下倒地一滚,引发工友一阵骚然,仲雪毫无阻拦地过关。东躲西藏的策略告终,现在该让别人来找他了。
不到一刻钟他就穿过堆栈库房。一碟冒烟的石灰横插而来,锉伤了他的鼻子!“我听说‘骑牛的吴国囝’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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