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堪抄》第53章


船队听命于一个隐藏在舰桥深处的男人,穿着暗红色的楚国式深衣,他冷淡的目光。他的沉默不语,他高高的帽冠,形状就像一只流离失所的凤凰,寻找藏匿在人群中、已变幻了形状的同伴。男人招待北蝉吃果脯,他的仆人询问此地风俗,和其他航海者没什么两样。北蝉并不知道在船舱里,还有几十个男人,手脚用锁链锁在长桨上,不见天日地划、划、划,直到海角天涯,或是自身生命的尽头……仆人们不知何时都退出了,北蝉的手背长满冻疮,男人厌恶这种圆滚滚、肿乎乎的紫色手指,就把北蝉的双手捆在梁架上,咬他同样冻得紫红脱皮的耳廓……他是在绞痛中品尝到前所未有的屈辱与特异的感受。
“不要走啊,北蝉,”祖父眼泪汪汪地喊:“我把你养到这么大,没人敢吃你了啊,到了外边,更多饿鬼才叫吃人不吐骨头……”他还年幼时,祖父带他划到岛外,用铃铛拍打海面。唱歌给鲨鱼听,唱上两个时辰才有同样年幼的鲨鱼游来吃鱼饵,祖父用栗子木做的鱼漂套在鲨鱼头上。让它无法下沉,等它筋疲力尽后再捞上船,向海神致谢。难道将来也这样吃着子孙的肉,年复一年地衰老下去吗?
无论如何也要离开……北蝉跟着船队出发。第一夜,男人没有把他捆起来,而是把他扔进了舱底。那里关押着一名重犯,舔着海水渗漏进来的木板缝,哼唱着“点虫虫,虫虫飞……”重犯捶打他,足以撕开他,男人就站在栅栏外静静地观看……北蝉活了下来。重犯因犯罪而被捕,接着他发现,捕捉他的人欣赏他的杀戮才能,不时丢给他一些新的牺牲品,从鳄鱼、狗熊到人,这不过是具有表演才能的一种求生方式。举步维艰地穿过百亩暗礁和外百亩暗礁,在大蚊虫岛和小蚊虫岛抛锚,那些名字比波涛中的青山更富幽默感的大小岛礁。海浪拍击船体,在船尾分开的波浪后边,紧追着好奇的鱼群,它们跃上船舷,在甲板上跌跌撞撞。仆人们在摇晃的甲板上教他击剑,用舞蹈的步伐踩中那灵活多变的节奏;教他侬软的吴音,悠长如歌咏的楚辞,还有坚硬滑稽的越语。那是浑身珠宝的侏儒倡伶表演滑稽戏时用的语言,男人就会倏忽一笑,犹如掌握爱与文学的女神飘然路过。抵达“北蝉乡”时,他被地名弄得头晕目眩,原来,母亲就是从这里离岸出港……男人特地带他重返命名之地,他在沙滩上没完没了地翻筋斗,用奔跑的双脚惊起一群群贪吃的海鸥。男人走进海里,走得那么远,让人以为是投海自尽——他从背后紧紧抱住男人,不是出于感激或是报恩、拯救,而是纯粹的愉快,对未知世界的全部欲望。都想揽入怀中,男人有些郁怒,但容忍了他。
男人是从楚国来的第二代人,一心只想讨好遥远的楚王,一年四季天不亮就站到河水中祷告。当楚王病重时,他更祈祷天神把病痛转移到自己身上,甚至愿意自杀去代替君王死,这种不是为了获取私利也并非全然虚伪的谄媚就更加古怪!但北蝉以一种愚蠢而坦荡的理解接纳了他,生死一瞬,并没有那么多值得犹豫的选择。
他来到了男人陆上的家,男人的妻子坐在漆画屏风后边,和女仆们用龟壳占卜。占到不令人愉快的结果就重新再来,她同样喜欢遥远的楚国,尤其喜欢楚国出产的金块,铸成鸟篆花纹的小块,相互连缀;男人的儿子藏在走廊尽头的门后边,朝北蝉丢石头——那是一个喜欢摘下树干上的天牛、金蝉,一只只用脚碾碎,把蚯蚓切成一段一段堆在碗里洒上盐巴,惹得厨房里的女婢尖叫的小孩;这一家人沉浸在某种相互理解的痛楚和怠惰之中。男人以阴郁的公正对待送来的囚犯,砍下偷稻草的农夫的手,把夜半翻墙入户的山贼的脚剁成肉酱……所有这些在当时被认为是正当的残忍与惩戒。节日却把偏门打开,煮了三大口锅的热粥,让妻子和儿子也参与进来。施舍给排队而来的断手断脚乞丐,仿佛他们在他的严酷之下,通过戕害而获得了焕然一新的人生。
接着,男人接应了新一批囚犯,再次出海。把累死的前一批扔入海,他们长年不见阳光的苍白肌肤在粼光闪闪的海面上一沉一浮,就反射出同样银灰色的光,鲸群竞跃,露出高如巨戟的背鳍。它们是雄健迅疾的海中狼群,跟着母鲸浪迹天涯,如果母亲死去,年轻的雄鲸也会死于流离失所……船队在夜雾缭绕的山岱加入其他船队,几百艘船只的渔火叠加,如海神营造的蜃楼——
一开始,男人鼓励北蝉去特别搭建的海上平台斩杀麋鹿,那些鹿远离陆地,被折磨得皮毛邋遢;后来则是让北蝉加入剑士们,表演一对一的击剑,或是几十人的混战——新年的积雪压在平台上,竹筏缝隙里的血凝结成暗褐色的污垢,作为迎接贵宾的舞台。那个早春依然反常,冷雨和炎阳交替,突然之间。他站在那座冰封的舞台上,身边已没有其他对手,四周是靠着船舷。漫不经心的女继承人们,陪伴着她们的夫君和主人,对冗长的角斗感到厌烦。她们应该来制止这一切,北蝉突然想,如果连她们也不来制止这种事情,就没有人会在厌烦中终结这一切,但她们却没有。她们坠落酒池肉林,打着呵欠,却不知道另有离开此地的向上台阶。他的母亲至少还有勇气,跃身入海,一瞬间的飞升,永远地离开。
这一年,观众中有他的国王,骇沐国的国王明明知道他的属民为什么吃人,但不禁止也不作任何改变,况且陆地上的傻女人为救下那些“头生子”,愿意用与婴儿等重的稻谷交换,这意味着他可以靠这种陋俗赚钱,需要被杀死的人越多。他就越富有,乘坐从北方不冻港买来的马车,在船与船之间连接的平台驰骋,豢养一批劫掠船头,把国与国之间的贡赐礼物抢入后舱。这一年,北蝉作为男人的礼物,被送还给他的国王。
他喜欢醇酒、华服、没有止境的微笑,他厌恶捕鱼、耕地、躺在狭小的船舱里望着蚌壳磨制的明瓦,等待一个时辰一个时辰的日月交替。用身体去冲刺、去撕裂、呻吟与呐喊,除此之外,他不知道别的逃离之道。
从北到南,冻结的海湾上,海豹挪动布满斑点的肥躯。被猎犬吓得嗷嗷叫,海岸上还有一些建筑物,朝北风洞开,丧失了主人的灵魂穿过窗缝,发出同样的呜咽:这些茅草房经常被烧毁(有时仅仅为了寻开心,外越人乘坐着描绘眼睛或是海龙纹的快船,把农民的脚搁在灶台上烤。挖出他们埋起来的稻谷,割下驾着马车的领主的头,戳在渔叉上吓唬过路人),在管仲之前的时代,齐国和吴国的君王们经常重建这些可笑的海防,所谓的“历史”,不过是反复修建又反复被烧毁的水门,和城墙上被新兵刻写的一句笑话或思念的芳名。在顺海岸线起伏的长城后边,有着不断变幻的道路,结满薄冰的池塘。时常被砍伐殆尽的树林,不停流动的边境线上,永不停歇的劫掠者、纵火狂和刺客走过,有些皮肤黝黑、个头矮小,如同猿猴一般敏捷;有的穿着犀牛皮甲,胡子上系着红色蝴蝶结;有时外越人混在军队里,举着绣着展翅的凶鸟或是难以辨认的字符的旗帜,骇沐国王出售他的水手和剑士。吴国与越国的水手们常常混杂在同一艘楚国船上,吵闹不休,在风暴来临时却口衔短剑,同舟共济,他们两手冻疮地挥舞着剑与长铍。身影被画在陶罐上,作为文功武略的修饰花纹,位于行军路线上的乡野、城市、国家经受成千上百的入侵、焚烧、围城、辩论和盟会,铜铸的食具被熔化、被重铸、被铭刻誓言,从东搬到西,从南抢到北。步兵和水兵的鬼魂频频迷失在那无可名状的山道河川之间,他们生病的国王们和厨师谈论治国的方略,从王后和嬖幸们身上榨取同盟和爱情,养一批批优伶乐师和伟人先哲,国王们喜欢白鹤、獒犬、千里马、吴越宝剑和牛耳杯,对作为个体的脏兮兮的黎民不感兴趣,挨了伟人先哲很多的骂仍不感兴趣。每次出征,背景总是冷冰冰的冬季晴空,乌鸦栖息的黑色树杈,难以绕行的山峦与关隘,以及便于兵败自杀的芦苇丛……北蝉参与过围困宋国都城,见过鲁国贿赂求和赠送的纺织工;也曾戴上缟素,将船体漆成白色,为君王服丧。地图上看起来那么遥远的国度,不过是每年冬季用双腿就足以丈量的城邦。
楚庄王驾崩后,楚国霸业开始衰退,骇沐国王的事业退缩回海上,是继续向楚军投入人手,还是倒向雄心勃勃的吴国?这一年大斋宫的粮船也没有来,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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