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秦》第112章



黑暗,在东湖人的马蹄声中果真降临了,白狼渐渐黑黑暗吞噬,原本灰白的城墙,似涂上一层黑漆一般,在黑夜似的天地中,森森巨兽矗立,城下相交一起的大秦锐士与东胡骑兵,便都化作黑暗中无边的粉末。
嘭——
东湖人的战马,撞上了不知是哪一个大秦锐士的身子。
但听一声闷哼,黑暗中人们眼前似乎亮起一道血色的彩虹,分不清是袍泽还是敌人,瑞士们只有静静凝立在原地,等待下一刻光明的到来。
“咱们是看不见,东胡人也一样,但听有马蹄声,便杀!”蒙嘉知道陷阵营此刻已到了城门口,便这样下令下去。
大秦,不愧是人的血勇之气最凌厉的时代,人们敬畏上天,便如敬畏生命一般,却人们也同样可以在某个时候将生命如敌人般藐视,同样的,上天,也在人们认为不公不平的时候,将怒气喷薄向长空洒去,心头的彪悍与暴虐,便消去了心里最深处的那一丝畏惧。
反抗敌人也有错么?
没有,那么我便可以心安理得!
至于日食,或许上天在责罚谁罢,可那还能落到我们的头上么?夏桀商纣不仁,上天可以降罪给他们,但没听说过上天能直接将责罚降临到为国奋战的锐士身上。
只要咱们的厮杀没有触怒上天,至于罪责的对象……
“那是咱们能管得了的么?”锐士们这样想。
于是,那便杀罢!
黑暗,完全笼罩了大地,至于这黑暗的尽头,谁也不能知道。或许是右北平,或许是四郡三十四县,或许能扩大到整个大秦帝国,也或许,天的尽头,才是这黑暗的尽头。
没有尽头,那便要这黑暗消失罢!
提剑奋勇向前,车士首先大呼酣战,这是无边的黑暗,这是什么也分不清只能凭借感觉去厮杀的森林,只能凭借感觉去挥剑,只能凭借耳朵的灵敏度去捕捉敌人的踪影。
咝——
毒蛇吐信般一个声音响起,却同一时间一个浓重关中口音大吼道:“快闪开,老子收不住手咧!”
“老方快闪,狗日的……”这一生很突兀,在只有马蹄声跟粗重喘气声中,不啻黑夜里星星灯火,却这人一声没有叫完,便听沉重马蹄声传过来,噼吱再一声,便这有些河内口音的汉子一声怒吼,却声音戛然而止,在一声战马嘶鸣过后,他再也不能大喊大叫了。
“小弓,小弓?”老方有些焦急的声音,在那戛然而止的嘶吼之后便响起,却他一连问了三遍,回答他的是迎面扑来的劲风与有些甜但更多血腥的气味。
“小弓!!!”老方知道,那能飞溅到自己嘴角的液体,定然是小弓的了,这还只是一个半大的孩子,两日来不知多少次凭借灵活的身手从东胡人马蹄下逃命出来,身上也背负了七八个东胡人头,眼看便能将他全家从奴隶身份转换成平民时候,却这该死的太阳,这天杀的东胡人,便将他憨憨的笑脸,也只能定格在自己的记忆中去。
当——
刀剑相交,老方悲愤怒吼,他也不管那东胡骑兵是不是借着战马冲击的力度,也不管这东胡人在马背上有多大的力气,双手握剑便凭借战场上拼杀出来的感觉,向着劲风袭来的痕迹,抬手便决然迎上。
“杀!”老方怒吼连连,那东胡人身在马上,也没有能拼得过他含怒之下的愤天一击,战马悲鸣,那东胡人慌忙后退,却老方哪里能放过他,常见似一根棍子,呜呜风声能说明现在的他是多么有能力将敌人杀死。
咔嚓——
嘭——
战马给老方一剑削在脖子上,一鸣也没有发出便轰然倒地,马背上的骑兵骇然欲绝,啊呀一声吃痛惊叫便要爬起,却战马压住了他半个身子,奋力挣扎时候,便又咔嚓一声,这厮的一条腿,便给别断在泥土与战马的中间。
“小弓,咱给你报仇!”老方仰天怒吼中,沉重脚步声噗噗向东胡骑兵而去,那东胡骑兵将弯刀胡乱在身前挥开编织出一块影子,要将自己仅存的半条命保留下来。
当——
清越的金铁交鸣声过后,呜一声弯刀拉动空气荡上天空的声音又响起,东胡骑兵一手捂着血流不止的断腿,一手挥动弯刀,怎能比得上挟怒而来双手握剑狠狠一剑劈下的老方全身力量,却那弯刀也怪异的很,给长剑劈中之后,居然绕着长剑剑身转了半个圈,并不坠地却呼啸着向天空斜斜飞去。
“头来!”东胡骑兵自知必死,手中又没有兵器,下意识便抬起手臂横在头顶,却噗噗连接两声闷响,好好一个人,便从左肩到后腰化作两半躺在老方的脚下。
哧——
黏黏的液体直冲老方脸上,老方嘿嘿狞笑,伸出舌头享受般添了一口嘴角的血液,猛然仰天嘶吼,挥剑狠狠斩落,斗大人头冲天而起,老方伸手一捞,便滑腻腻一颗人头落在了他的手上。
“小弓,你放心,这一颗人头,归你,你全家,就都能成平民了,咱要能活着回去,就给你家看看去!”
奇怪的感觉,战场上,你可以看不见敌人在什么地方,你可以看不见长官在什么地方,但不管是生是死,你总能找到你的战友!只凭着一种感觉,一种平平淡淡平日里为了一杯酒一块肉也红过脸掐过架,却上了战场便能将自己生死也交给身边战友的感觉,战友,即便是相隔千军万马,你也能找到他们。
老方转身向左边横跨几步,便弯下腰去放手触摸,只一把,便拉住一具尸体,老方心头升起微妙感觉来,他能肯定这定然是小弓!
顺手向尸体手臂上再一摸,果然是小弓,他手腕上总是系着一条链子,上面一把小小的弯弓——这便是小弓这个名字的来由。
“小弓,你等着,你走了,家里还有人要养活,咱给你弄几个人头去!等着啊,你要等着!”老方没有流泪,也没有悲哀,当兵的,便随时都准备慷慨赴死,这大秦的锐士,更是不畏战死的,老方自己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也与小弓一样战死在沙场,生离死别见得多了,便也习惯了。
沉闷,只有一种沉闷压在心头,老方摸索着,在地上找到两把长剑,一把是自己的,一把是小弓的——战死的锐士,虽然小弓在将来给检查的上官也很难发现腰间将多出来的几颗人头不是他砍的,但谨慎总是好一些,老方以前也这么做过,什么事情都要做到最小给发现的痕迹,这是替战死的袍泽领取更多军功而不被发现不破的经验真理。
听见马蹄声音响起,老方便静静凝立在小弓的尸体前不远处,心下一片宁静,判断出纳东胡骑兵跑动的路线轨迹之后,他便猎豹一般冲上去,用左手自己的长剑砍翻战马,小弓的长剑顺势在马背上闷哼出声的东胡骑兵脖子上一划。
两个……
四个……
六个……
老方记得清楚,自己跑回小弓身边总共有三次了,每次带回去两个人头系在小弓的腰间,便在此时,他双手也慢慢酸麻起来。
“小弓啊,你家里人,也能好好过活日子了,六个人头,能换好多地哩,你也安心了去罢!”老方有心给小弓能多砍几颗人头,却他自己的力气只有自己清楚了,接下来,应该给自己砍下几个人头来——他也是军中的勇士,即便是即将要战死,那也不该腰间没有一个敌人脑袋的。
老方站起身来,却黑暗中身前来来往往的人们不能看清楚他的面孔,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脸上此刻定然痛苦无比,因为——
噗——
噗噗——
接连数下,他从地上捞起的弯刀,却在他双手的挥动下,斩在了小弓的身上。
“小弓,你能明白咱的,对不对?咱也是没有办法啊……”终于,老方两行热泪忍不住滚落下来。
是的,为了小弓一家人将来能顺利脱身奴隶进入平民,为了他们能够顺利从官府拿到那一些土地,战死的小弓,或者说给老方挡住东湖人弯刀而战死的小弓,不得不承受老方这几下“苦肉计”性质的弯刀砍下来。
老方知道的,小弓在此前身上几乎没有留下伤口,只有给自己挡刀的那致命一下,这样的身体,若是黑暗中还没有留下弯刀划过的伤痕,事毕检查的军官不用多想便能判断小弓腰间的东湖人首级是做了假的。
忍住心头的无奈和悲恸,老方将弯刀扔在一边,将小弓身子背着放在不虞为乱军踩踏的地方,又抓了几把土撒在小弓身上——模糊新旧伤口的痕迹——老方便提剑向记忆中的城门方向冲过去了,因为,他双耳听得明白,那边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砰砰——
便是这两声,将老方拉过去的。
“杀!”李寇的怒吼,分明便表示方才两个巨大响动是他造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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