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往事》第95章


新政府第一任县长顾九儿早早就来到台上,他是这场斗争的主角,他美丽可人的媳妇、祁老太爷的宝贝孙女祁玉蓉穿着干净素洁的一身青布衣裳,头发梳得短短的,精神气很足的跟在他身后。古浪县武装部长兼镇压团团长疙瘩五身着军服,腰里别着盒子枪,比谁都威风地站在台上。
古老的东沟沉浸在一种陌生而又新鲜的跃动中,新政府给东沟带来了很多新奇而又刺激的东西,比如沟里现在最有身份的称呼是同志,谁要失口唤出一声东家,不但听的人会吓得脸色发白,唤的人也会伸几下舌头。还有沟里天天有背着长枪穿着军衣的民兵来回走动,说是保卫家园,那些大户和有钱人每每见了民兵,都要远远地低下头,做出一副忏悔相。穷人们这次是真正抬起了头,沟里走路再也不怕谁说他穷了。
伪保长何大鹍家的院子一月前就住进了民兵,顾九儿和祁玉蓉就住在里面。民兵当时是冲进去抓叛徒何树杨的,叛徒何树杨早在马鸿逵的周旋下,回到了东沟,自由后的他并没乱走动,反比以前越发谨慎。何树杨没抓到,他的保长爹和反动哥哥倒被撵了出来,先是将就在何家祠堂里,后来又被民兵关押。东沟村也有了自己的管理组织,媒人老五糊的侄子接管了东沟的管理大权,村里还有几个积极分子,整天跟在老五糊的侄子后面,为新东沟奔波。总之,东沟变了,西沟也变了。有了新政府就是不一样。
随着新任县长顾九儿一声喊,早已武装好的民兵押着伪保长何大鹍走上台来,一同押上来的,还有东沟几个大户和疙瘩五他们从大鹰嘴下抓到的两个马家兵。这两个马家兵说来也真是荒唐,马鸿逵带着大部队逃离时,他们在东沟一带执行任务,没赶上。等回到古浪,天不像了,两个人连滚带爬又逃回大鹰嘴。也很难想像,他们居然在大鹰嘴的山洞里藏了一年多,两个人起先是想做土匪的,手里有枪还怕养不活自个?疙瘩五没枪都能把事儿闹大,他们还怕个啥?后来发现对土匪这个行当他们真是陌生得很,再说新政权一建立,土匪这碗饭吃起来就很难了。两个人只好白日里窝着,夜里偷偷溜出来,干些偷鸡摸狗的小事儿,惟一干过的大事就是摸进青石岭水二爷的大院,在厨房里偷了半筐山药还有一只死羯羊,还差点让吴嫂拿切刀把手剁了。
拾粮躲在人后头,一个很不起眼的地儿。他怕这种场面,更怕大梅也被捆起来,幸好,大梅没被押到台上。爹爹来路先是挤在人堆里,伸长了脖子往台上看,后来见民兵们将伪保长何大鹍的头摁得很低,要他低头认罪。秋末的毒阳正好晒在何大鹍头上,豆大的汗珠子打脖子滚下来,有个年轻的民兵嫌何大鹍不老实,用枪把子重重砸了何大鹍一下,何大鹍扑通一声跪下了。来路看到这儿,倒吸了一口凉气,悄悄退了出来。正好看见东沟那个寡妇躲在祠堂北边的大树下抹泪儿,来路走过去,装模作样地跟寡妇喧起了谎儿。
批斗会一直开到太阳落,要说,何家父子是可以不死的,新任县长顾九儿一开始也吃不准该不该枪毙何大鹍,上头还没这个政策,随便枪毙人是会犯错误的,顾九儿现在不跟过去,政治觉悟已相当高了。可是,这天夜里古浪县城发生的一起恶性事件让何家父子别无选择地面对了死亡。
这天夜里,有人放火烧了古浪县新政府的院子,纵火者不是别人,正是镇压中侥幸漏网的两个大户,他们对新政府怀恨在心。其中一个大户偏巧又跟何大鹍是亲戚,他是何树槐的舅舅。
第二天上午,县长顾九儿便接到上级指示,要严惩恶霸地主,防止他们反攻倒算。上级特别提到了何大鹍父子,说他们是国民党马家兵的帮凶,罪不可赦。上级同时下达了处决何大鹍父子的命令。
接到命令,顾九儿马上召开会议,他想把声势搞得更大一点,这样可以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
第三天的批斗会开得更为热闹,天还没透亮,四个女民兵便将睡在柴房的水大梅捆了起来,公公和男人挨斗,水大梅岂能逍遥法外?东西二沟的村民再一次被集中起来,拾粮和来路是打药地里赶来的,一看大梅也在台上,拾粮的心哗就黑成了一团。
县长顾九儿讲了一通话,大意是说要提高警惕,严防敌人反攻倒算。接着,就有东沟代表走上台,开始控诉伪保长何大鹍的血腥罪恶。有人说他几十年里欺压东沟人民,骑在东沟人民头上作威作福。有人说他靠剥削起家,榨干了东沟人的血。也有人说些鸡毛蒜皮的事,比如何大鹍曾踢过他一脚,再比如当长工时因为嘴馋,偷吃了他家一个核桃,结果给扣了一天的工钱等,但很快就让负责会场的民兵制止了。控诉的最有份量的要数老五糊的后人,他们流着眼泪,提起了几年前马家兵在西沟桥上演的那场灾难,一下就把场子里的群众拉到了往事不堪回首的地步。一场子人的眼泪中,老五糊的后人说出了一个可怕的事实,当年马家兵抓人,正是伪保长何大鹍带着儿子何树槐一家一家挨着指门。
“打倒伪保长,打倒何大鹍!”县长顾九儿带头振臂高呼,场子里呼喊声响成一片。末了,又让西沟人接着揭发,连着走上去两个人,揭发得都不是太好,顾九儿站在台上点将了:“来路,来路,苦大仇深的来路哩?”
这天的来路哪还能走上台,场子里响起口号声时,他就吓得要尿裤子了。天呀,怕是谁也不会想到,当年带着马家兵去抓老五糊的事,正是他偷偷干的。因为他要当西沟农会组长,老五糊第一个跳起来反对,联想到老五糊把他两个娃先后嫁到了青石岭,不管嫁好嫁坏,总是挖了他两疙瘩心头肉,一生气,就带着马家兵去了老五糊家。当然,马家兵是给了他银子的,他买母牛的银子,就是这么挣来的。
老五糊上不了台,就得拾粮上。一场子人的张望中,拾粮缓缓往台上去,他的步子有些沉,有些跋不动,但,他还是一步一步地来到了台上。面对着打小就当短工的东家,面对着水大梅两口子,拾粮内心翻滚。台上台下一时气氛有些紧,顾九儿更是不敢正视拾粮,他后悔刚才一激动,点了拾粮的名,他要是忽然说出句什么过分话,可咋个收场?他拼命跟祁玉蓉使眼色,意思是让她控制局面。这天的祁玉蓉精神相当集中,手一直放在盒子枪上,目光,始终盯住台下。
谁也没想到,意外真就发生了。拾粮盯了很久,盯得台上台下都快要坚持不住了,突然俯下身子,对住汗如雨下的何大鹍:“你呀,你要是当年对青石岭稍稍好点,我也好站出来替你说句话!”说完,腾地转过身,就往台下走。生怕走得慢了,会被什么拖住。就这,身后还是响来软软一声:“拾粮啊,不能……”随后,何家父子连同两个马家兵被五花大绑着,押村街上游行。直把太阳走没了,才被押到西沟桥上。
怎么又是西沟桥呢?偏激的顾九儿,固执的顾九儿,你就不能选个别的地儿?这西沟桥,要是再掉下去四个人,往后还让人咋个走?
顾九儿显然没想到这层,他把最终送何家父子上路的地儿选在西沟桥,也是颇动了一番脑子的。他要拿伪保长的人头,祭奠那些农会骨干的冤魂。
这一天的东西二沟特别沉静。说不清为什么,人们的脚步全都止在了离西沟桥很远的地儿。拾粮跟来路早早就回来了,一进屋,来路就病倒了,呻吟声不断。拾粮倒是没病,但英英横躺在炕上,一句话不说,只是使劲流眼泪。拾粮的心也就让英英的泪水给漫住了。
他知道,英英是愁姐姐大梅,二姐已经不在了,大姐再有个三长两短,她怎么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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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后来听到的消息,说是何家父子挨了枪子后,身子在桥上弹了几弹,然后,仰面朝天落在了河里。
怎么会是仰面朝天呢,老五糊他们可都是一头栽进河里的啊!
这一年的药收得相当不容易,时不时的,就要停下来,收到后来,拾粮都有点灰心得不想收了。
这时候的拾粮,能慢慢理解水二爷了。
更为不利的是,沟里有消息传出,说他买牛置地是个错,大错,至于错在哪,没人说得出,但一个显显的变化是,西沟那些帮他收药的人,一个个变得跟他冷了,远了。
选择一个秋雨绵绵的午后,拾粮将脚步送到了青石岭。水英英一开始也要来,临出门时,步子又怯了,她想见到爹,又怕见到爹。临完,她跟拾粮说:“你去吧,他要是问起我来,就说我走路不方便。”说完,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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