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延元年的足球队》第30章


很快,我就望见了桥边色彩斑澜的人群。从前山谷中的人群多呈沙丁鱼般的灰黑色。一眼望去,人群本身就像是一个坑洼或是一个窟窿。然而从超级市场流出来的粗糙衣料却改变了山谷中人群的色彩。人们正紧张地盯着前方,沉默带着一种沉重的抵触情绪,网一样笼罩着所有的人。我像孩子们那样,踩在石子路旁的枯草丛上,开始张望斜对面围绕着塌毁桥墩进行的作业。
由于正中央的桥墩迫于洪水的压力倒向了后方,致使它和桥身的接合处像扭伤了的手指头,几个关节向各自不同的方向突出出来。塌裂的混凝土的关节处虽然都有钢筋串连,但也都成了能随意晃动的沉重的水泥块。如果在它某一部分上加力,它们大概就会以巨大的冲击力量相互冲撞发生复杂而危险的旋转运动。然而就在其中一个水泥块上,一动不动地骑坐着一个孩子。他帽子戴得很低,遮住了眼睛,安静得出奇。也许他已经给吓没了魂儿。这孩子就给人一种这样的感觉。他是从临时便桥木板的缝隙中滑落下去的,虽然抓住了水泥块,但他的体重却使水泥块晃动起来,所以那惊恐的孩子只有紧紧贴着它挨过这段可怕的时间。
年轻人们设法要去救这陷入绝境的孩子。他们从便桥的立脚处绕着出事的桥墩,把两根合在一起的圆木用粗缆绳吊了下去。为了避免圆木碰到中央的桥墩,小伙子们光着脚踏进几近干涸的河床拉着绑在中间的第三根缆绳。圆木上坐着两个年轻人,他们正一点一点地向掳获孩子的水泥块靠过去。他们一边向孩子喊着像哄小动物似的什么话,一面在圆木上坐着往前蹭。前面的小伙子刚刚挪到孩子的正下方,后头的人就用双臂搂紧他的腰,并用两腿夹住圆木以保持身体平衡,于是前面的年轻人便拈蝉似的从水泥块上救下了瘫软的孩子。周围响起了欢呼声,就在那一瞬间,孩子坐过的水泥块立刻翻了个个儿,撞到塌散的桥身那锯齿状的一角上,发出深重的声音,响彻山谷传入四周的森林。刚才指挥年轻人趴在水泥石块正上方的便桥上救孩子的人是鹰四,这时他站起身,为把圆木上的三个人拉上便桥的高度上去,对拉缆绳的青年们发着新的指令。水泥块的撞击声激越不歇,使我无法平静。是的,看见亲人从最险恶的困境中化险为夷,悬着的心是可以放下了。可是假如当时没能转危为安呢?这么一想,我便分明又感到了一种绝望,一种触到这个世界粗暴凶残一面时的更加深重的绝望。如果援救失败,那孩子的身体也和水泥石块一起撞到锯齿般的断面上粉身碎骨了的话,那么,事件责任者鹰四也无疑要被铅坠般的摇摇晃晃的水泥块砸着脑袋自取灭亡。不,也许会有更加可悲而残酷的刑罚落到这个虐杀了山谷共同体中幼小成员的外来男人身上。即使我可以安慰自己说,鹰四毕竟成功了,一想到这些,我还是抑制不住和胃液一起上涌的恐惧。鹰四干嘛要挺身而出?我带着无端的愤怒这么想着,转过身,不再理会那一小堆涌向没救孩子的人们,折回山谷中去了。在此之前,一直是足球队的小伙子们,把人群控制得秩序井然,使救援工作顺利有效地进行的。曾有一次鹰四夸口说,不怕任何暴力以及肉体上的痛苦,甚至死都不怕,可是,就因为手指肚上渗出血滴来就昏迷过去。现在,我倒是不由得想起了当时他那紧张而不知所措的神情。如果鹰四趴在便桥上目睹那孩子在自己下方五十厘米处摔得血肉模糊,再溅上一脸带着水泥碎渣和肉块的血水,那他还打算喷地一下呕吐出来,从这残酷的现实中逃跑吗?身后响起了兴奋的笑声和新的欢呼。在这欢声笑语的威逼之下,我怀着一种与他们的兴奋正好相反的情绪,喘着粗气,快步走着。
〃有人冲走了!〃
刚才被最危险的洪水冲跑的实际上是鹰四。但通过这件事,鹰四及其足球队大概会在山谷中赢得一种力量。鹰四也肯定会获得自信,感到自己的根已深深扎进了山谷。于是,妻子渐渐看清了他身上萌发的新东西,同时它大概也会使妻子再一次感到我是这么地一成不变。我这才给弟弟对妻子说的〃嫉妒〃这个词填充上具体的内容。要回来之前,我发现人群后面停着辆雪铁龙。拨开激动的人群靠拢上去,我就能与妻子他们汇合。可我重又不顾雪铁龙,把人群置于身后。〃嫉妒〃这个词带上新意的电荷,它那劈劈啪啪的火花说,我不想和妻子共同分享弟弟的成功。
一个下腿奇长的男人骑着辆非常老式的自行车,像练慢跑似地悠然地从我身边超过去,然后,轻松地单腿支地,回过头,不以为然地说:〃蜜三郎啊,鹰四的领导能力不得了啊!〃这是山谷里有地位的人通常的口吻,他们戒备心很强,经常戴着客观冷静的面具狡猾地试探对方的感受。我离开村子的时候,他还是村公所的助理,现在他依旧骑着村公所的自行车。看肤色像是患上了肾炎之类的疾病,身体肥胖,正神情暧昧地打探我的态度。
〃要是失败了的话,鹰四要受罚的吧?〃我说,与助理同样冷静的声调里含着厌恶。他一定明白了我对山谷中成人们谈话的基本策略并不是一无所知。〃哈!〃他发出了这样的一声,语义叵测,却隐含着轻蔑。
〃要是鹰四以前也一直生活在山谷里,他就不会主动跑到那么危险的陷阱边上去转悠,做出这么轻妄的举动来啦。还是这家伙太不了解山谷里的人哪。〃
〃哪里,哪里!〃他微笑着说。含糊之中带有谨慎和令人怀疑的成分。〃山谷里的人也不都那么坏。〃
〃那干嘛桥塌了还那么搁着不修呢?〃我问他。他推着自行车和我并肩而行。
〃桥?嗯。〃他说完就默不作声,很久不再言语,然后用自嘲的口吻(这也是山谷中那些难缠的成年人说话时的惯用的口吻)说:〃来年春天要和邻村合并了嘛,合并之前,咱村没有必要单独修桥啊。〃
〃合并的话,村公所怎么办?〃
〃嗨,助理就不需要了!〃他的反映第一次这么坦率。〃就是现在,村公所也几乎没有什么活儿干了。森林工会吧,早就五个村合并了。农协又解散了,村公所楼里可冷清了。村长也不愿意干了,从早到晚闷在家里看电视。〃
〃电视?〃
〃超级市场在森林高地上安了公共天线以后,就卖起电视来了。卖天线使用权要三万块呢!就这么贵,洼地里还是有十家买了电视!〃助理说。
尽管村里很多人都经济拮据,可还是有至少十家富裕户安了电视,这并非是他们屈服于超级市场奴役性的支配,而是他们大概要享受消费生活吧,不过,如果相信了年轻住持的悲观意见,那么这十户人家购买电视的费用中可能就有一部分是向超级市场借的。
〃都说超级市场的天线接收不到NHK的电波,所以谁都不交视听费。〃
〃是看地方城市的民间节目吗?〃
〃哪儿啊,最清楚的还是NHK,哈!〃助理带着满意的神情说。
〃现在还搞诵经舞的活动吗?〃
〃不了,这五年多不搞了,蜜三郎,你家就剩下个看门的,草席店老板也乘夜远走高飞了!说是因为现在村里盖了新房子,都是西式的,用不着草席子了,哈!〃助理话里带着对新话题的戒备。
〃诵经舞的队伍在我家院子里跳舞是根据什么定下的规矩?按理说应该是选在村长家里或是山林地主的家里嘛,是因为我家在森林里和山谷中间吗?〃
〃那大概是因为你们家姓"根所",是山谷中人们灵魂扎根的地方吧。〃助理说道。〃你父亲在去中国之前在冲绳工作过,还在小学做过讲演,说琉球语里有和"根所"意思一样的词,叫"念度靠鲁",还捐赠了二十只装满红糖的圆木桶呢。〃
〃我母亲对父亲的"念度靠鲁"一说不以为然,根本没当回事。还听说父亲也因为捐赠了红糖成了村里的笑柄呢,自己家里都空了,还要捐赠,这是受嘲笑的直接原因吧?〃
〃不,不,没那个意思。〃助理把他没动声色就张开了充满恶意的网收了起来。"根所…念度靠鲁学说"曾经作为隐晦毒辣的笑话,在山谷里流行了一阵。在村里大人们把父亲一生中因为轻率而造成的几次失败当成〃消遣〃的谈资的时候,这个笑话便是顶尖之作了。父亲则因为二十桶红糖被当成企图独占山谷中的所有亡灵的根的人,受到了永久的嘲笑。如果我走进了助理那关于〃根所…念度靠鲁学说〃的圈套,他又会和他的朋友们制造出一个新的笑话,说根所家的儿子继承了他父亲的血脉。
〃蜜三郎,你不是把房子和?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