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延元年的足球队》第44章


〃阿鹰会教我们怎么打的!他和右派打过仗,知道应该怎么打!蜜三郎先生,你打过仗吗?〃阿仁的儿子将满嘴的东西急不可待地一口咽到肚里,以不可思议的犀利顶撞起我来。
〃干嘛要让经理暂时消遥法外?〃
〃这个……〃少年支吾了一句,便抓住了我那含糊提问的核心,答道:〃那个家伙,净说些无聊没用的话,山脚的人就是要给那家伙和超级市场的天皇点颜色看!蜜三郎先生,那家伙也是个朝鲜人!〃
我对这些战后出生的孩子无缘无故敌视朝鲜人的做法感到十分厌恶。但我要替超级市场的经理讲情,这少年马上就会纠集出一群小暴徒,让我抱头鼠窜的。
于是,我只是说道:〃别再跟着我了。找你的伙伴玩去吧!〃
〃阿鹰命令我给蜜三郎先生带路的!〃少年一脸困惑,一本正经地说。然而,由于我的断然拒绝,最后,少年只好又抓了把饼干填进嘴里安抚一下不满,停住了脚步。自从阿仁食欲异常以来,她的儿子头一次找到了这么多食物,这些食物远远超过了他日渐缩小了的胃的要求。他的心里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出于一种对胃的义务感,这瘦削的少年饕餮不已,终会呕吐狼藉。
超级市场周围的积雪已被人们踩得凌乱不堪,开始消融。石板路上一派森严气象。这是一个前兆,它告诉人们,冰消雪化之后,整个山脚就要变得泥泞难行,了无生气。在超级市场门前,还有几个人三三两两地闲散游荡。有一小伙人将电视机搬到了屋外来看;还有一些人正盯着看人家打开包装箱搬出些电器并让它开始工作这一串操作过程。
那几台电视机正在播映两家不同电视台的节目。蹲在电视机前面的小孩子们全神贯注,甚至有的孩子为能同时看到两台节目费尽了心机,欠着身子,站在能看到两台电视机的地方。而站在孩子们身后的大人们则似乎对电视不是特别在意,一片嗡嗡嘤嘤。在这个城市里寻常度日的人们的消息,一齐到达戒严令尚未解除的山脚,发挥的作用却是相同的。电视上模糊地映出了一个少女歌手努着大下巴假笑的特写画面,给这山脚持续发生的事件增添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从包装箱里取出的电器被摆到了湿漉漉的地上,两个中年男人拿着凿子和铁锤在跟它们较量。他们是山脚的铁匠,可能他们也是被小伙子们特别起用的专门委员。在他们旁边围观的大半是些妇女。不用说,他们碰到这样的工作,今天肯定是头一遭。尽管他们是山脚手艺最好的技工,但干起这活来也不免笨手笨脚,叫人害怕。他们所做的其实全然是一种破坏:从机器上拆除生产厂家的铭牌和产品编号,只要技工的凿子从电暖炉底座上削去铭牌,将炉身鲜红的漆面弄出道深深的划痕,蹲在旁边的女人中间便会刮起一阵叹息的旋风,技工也便踌躇畏缩下来。他们对已化作自己身体一部分的技术本身充满自信,可现在他们却在干些旁门左道之类的卑微活计。要不了多久,路上的积雪一化,超级市场的天皇就会从城里来到洼地恢复秩序。有鉴于此,那技工便忙着从这些器具上将能证明其抢自超级市场的证据消除干净,于是乎才做出这种幼稚之极的破坏工作。
我离开人群,往超级市场的入口走去。我能够觉出,足球队的年轻人正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他们虽然零星地夹在电视机前以及破坏作业现场周围的人群里,但与人们欢快的气氛格格不入。他们鬼鬼祟祟,活像几条黑乎乎的蛀虫,板着面孔,眼露凶光。我根本不管他们险恶的目光,径直去推入口的大门。门纹丝不动。我透过门上的玻璃看着里面一片狼藉的惨象,怯怯地只管将把手拉来推去。
〃今天不许再抢了!明天的份儿,明天再来抢!〃
听到阿仁儿子的声音,我转过头去,见那塞了满嘴饼干的少年正在和他的伙伴们一道,聚在我的身后嘲笑我哩。大概是怕我揍他的脑袋,少年往他的伙伴们那边退了一步。
〃我可不是来抢东西的,我来买点煤油。〃
〃今天不许再抢了!明天的份,明天再来抢!〃少年的伙伴们附和着取笑我。这些孩子早已迅速地适应了〃暴动〃之下崭新的生活环境,活像一群天生的暴徒。
我有心叫这些漠然地盯视我的足球队员帮忙喊,喊声越过孩子们的危险的头顶:
〃我要见阿鹰,带我去找阿鹰!〃
那足球队的小伙子为难地低下他的奔儿头,一张难看苦相的方脸冷若冰霜,一声也不响。我变得急不可耐起来。这时,阿仁的儿子已经恢复了自信。他安慰我似地说:
〃奉阿鹰的命令,由我给蜜三郎先生带路!〃说完,不等我反应,便先行绕到通往仓库的岔路去了。我踏着路上深深的积雪,艰难地跟在后面追赶着他。不知哪儿来的一根冰溜重重地打在我的坏眼旁边,落到了地上。
在被改成超级市场的酒库后面,有一个以前晾晒酒樽的方形大院,院里建有一间木板房,曾经是超级市场的办公室。而今,这里是暴徒们的指挥部。房门口有一个年轻人在站岗。阿仁的儿子陪我走到这儿,便在院子一角那干净的雪地上蹲下身来等我。我在年轻人的监视中默默地打开房门,跨进充满热气和年轻人特有的兽类体味的房间。
〃哦,阿蜜。我以为你不会来呢。安保那会儿,你不也没来看过游行么。〃鹰四情绪很好。一块白布严严实实地直裹到他脖子,他正在理发。
〃和安保那时候比什么!太夸张了吧。〃我反唇相讥。鹰四怪模怪样地斜坐在简易炉旁的一张小木凳上,那个孩子气的山脚理发师正在他的头上精心地修剪。理发师仿佛对这位暴动领袖怀有一种狂热的敬爱,一心要用自己的劳动做出点贡献。在鹰四身边有一个小姑娘,她的脖子圆滚滚的象个圆筒,满心的躁动不安让人一目了然,正亲昵地将肥嘟嘟的身体凑近前去,用一张打开的报纸接着剪下来的头发。在他们后面,房间的里侧,星男和三个足球队员在誉写印刷。看来,他们是要印刷和散发将袭击超级市场事件正当化的理论和情报。鹰四全然不睬我话里的锋芒,倒是他的同志们都停下手来,注意他的反应。或许,鹰四炫耀他在一九六○年六月的经历,并把它和这场小〃暴动〃牵强地联系起来,是要教育这些年幼无知的暴动参加者吧。
你这个学运领袖不是痛悔什么〃我们自身的耻辱〃么?现在怎么又改弦易辙了?望着因火炉的热气和理发师的修剪而看上去像个年轻单纯的农民一样的弟弟,我好不容易才把这句话咽下去,没有质问出来。
〃我不是来参观你的足球队的活跃景象的。我来买煤油,可有抢剩下的煤油罐吗?〃
〃有煤油吧?〃鹰四问他的同志。
〃我去仓库看看,阿鹰。〃星男马上应了一声,把一直握在手里的油墨滚子交给了身边的年轻人。在临出屋时,他竟还想到把刚印好的传单给我和鹰四每人一张。在协助鹰四的指挥工作方面,他无疑是个得力的〃暴动〃成员。
〃为什么超级市场的天皇只能忍气吞声?〃
〃给连锁店一个警告!〃
〃向税务署做过手脚!〃
〃再也不能在山脚做生意了!〃
〃超级市场天皇这类坏蛋会自杀吗?〃
〃我这是先把基本的想法推广到基层,阿蜜,还有更复杂更强有力的举措和人材呢。就说这个小个子性感姑娘吧,她过去是超级市场天皇的通讯员,可现在,她已是我们的合作者了。她还想早点被解雇好上城里去。所以攻击起天皇来真叫勇猛果断!〃鹰四做了个手势,显然是要阻止我对传单上的文字提出批评。
这几句好话让姑娘好不感动,她心形的脸庞泛出绯红,几乎要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她是那种在哪个乡村里都能找出一个来的姑娘,肯定自打十二三岁起,便成了周围村里所有年轻人欲望的焦点。
〃听说昨天住持要到我这里谈话,也叫你们拦住了?〃我转过脸去,不再看那个不光对鹰四,甚至也对许多人故做媚态的姑娘。
〃那可不是我干的,阿蜜。不过足球队员们昨天倒是对山脚有知识、有势力的人的举动看得挺紧,这不是很自然嘛。他们的影响力实在是不可忽视啊。在烂醉的苦力打先锋、再次闯进超级市场那会儿,要是村里哪个有势力的人,朝跟在后面的山脚村民喊一声:"住手,别再抢了"什么的,恐怕抢劫就是一开始那样的小事故,中途流产。可现在,山脚大多数人都已经卷进来了。如果村里的特权阶级超然事外,他们只能招人反感罢了。所以战术变了,没有人再监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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