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日的战争》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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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兵来啦!”眼尖的山西女人这一嗓子开碑裂石,吓坏了所有人。翠儿吓得差点将有根摔在地上。众人呼啦向大路望去,只见一个人影晃悠悠向这边走来,手里拎着一支……枪。就算离得远,也确实是枪。女人们哆嗦片刻,呼啦扭头就跑了,又是带枪的,没了男人抓,不得找女人日了。袁白先生站在台子上眯着眼看,有个灵巧些的郭家老汉上了树,只看了一眼就喊道:
“是一个人,像是……受了伤。”
翠儿跑了两步就停住了,女人们见她停了就也站住,慢慢地大家又回来了。老人们干脆就没动,管他什么人来,快入土的人,就是来了鬼又怎的?
人群刚才还松松散散,此时就渐渐聚拢,贴得小脚毗邻,肩踵前后,一起看着来人走出雾里。他那枪没有端着,而是像老汉那样拄着,一下下颇显沉重。女人们见无了危险,话就像井里毒水般翻上来。
“一个迷路的……”
“不像,迷路能迷到这儿来?”
“看着是个兵,个子倒不矮。”
“呸!你家男人刚走,就想勾三搭四?要是个土匪呢?”
“穿着军装的,怎能是土匪?”
“哎你看,腿瘸着呢,要倒,要倒……”
那人就要走到村前,这才看到他满脸是血,还烧得焦黑,被女人如此念叨,这人扑通就倒了,枪也摔去一边。女人们蠕了几下,并无人前去。袁白先生却跳下台奔那人去了。那人一倒,翠儿心里顿时阴暗下来,女人们发出各种高低的嗟呀,聚拢成半夜睡在树上的鸡群。
拿枪的人是郭水滢的儿子郭铁头,是和老旦等人一起上车的后生。他坐的车被鬼子炮弹击中,连人带车栽下山谷,据他说一车人就活了他一个。车上有十几个村里的后生,有的认得,有的不熟悉。
郭铁头的娘抱着儿子的脑袋又哭又笑,一大屋子女人急切地问着丈夫或是儿子的命运,得知在车上的便号啕大哭,得知在别的车上的也黯然落泪。她们追问着一切能想起来的旧细节,想象着一切可能的新结果。直到郭铁头他娘搓火了,将众人统统赶出院子。
回来的儿子伤痕累累,一条腿也似断了。袁白先生看过却说无妨,将养一个月便好了。郭铁头的铁头焦痕累累,疤赖处处,少去一块大拇指长的头皮,他说是弹片儿削去了,再低一点脑壳就没了。袁白先生说这小子定是受了惊吓,他躲着女人们的嘴和目光,在他娘怀里抖索一团。
他从山谷爬上来,被几个杂人救起喂了吃喝,路边睡了几天,瘸着腿儿走了几十里地才回到村里,少一口气就毙在路上。万幸没被再抓回去,他娘唯恐村里人告状,第二天就告诉乡亲们这孩子疯了,半夜呜哇乱叫,打翻了他爹的灵位,光着屁股口吐白沫就要冲出去,你们这些女子可要当心呢。
翠儿也夹在女人里问了一嘴,老旦在不在那辆车上?郭铁头哭天抹泪地像个娘们,都恨不得钻回他娘的肚子了。翠儿知道今天问不出什么,但车上死去的那十几个,已然成了板子村女人的噩梦,这个谜底不知何时揭晓。这个郭铁头要真是疯了,他说的话也不能算数,那些可怕的怀疑都藏在那颗疯了的铁头里,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倒出来,这不要把人活活憋疯了么?
全村女人一宿无眠,翠儿也不例外,这希望仿佛比绝望更加难挨。郭铁头既然疯了,他说出那几个在车上的名字也就不足为信。女人和老人们因而又鼓起希望,女人们在夜里拜起了菩萨,老人们在院里观起了天象。他们盼望自己的丈夫或儿子能和郭铁头一样走回来,哪怕疯了残了,哪怕变成鳖怪那么高的半截人,回来就好。
第四章 第一枚军功章
初战之后,一夜无事,部队准备撤退。马烟锅检查了老旦的装备,塞给他两个缴获的生红薯,又在他腰上挂了两颗手榴弹,说:“你会用了,要是没跟上被鬼子围住了,你就拉手榴弹,一起炸个痛快,指定比被鬼子抓住了强,记住了?”
“记住了……”老旦心跳如鼓。
“下次和鬼子交手,下刀要快,不能像上次那样一下下扎。你就当他是头捆好的猪,一刀就得剔出点货来,得看见下水。要不遇到个伤不重的鬼子,他照样要了你的命去!”马烟锅狠狠拉了一下他的武装带。
“这一次你们不能跟着我们了,要跑到我们前头去……”老旦闻声回头,只见油大麻子顶着小钢盔,拎着他砍卷了刃的大刀走来,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没洗脸,那张脸黑得和锅底一样,身上也挂满了手榴弹。二子缩着脖子跟在他后面,拿破脸盆端着半盆脏兮兮的子弹。
侦察兵跑回来了,向马烟锅等几个连长报告,说日军前插部队已经开始攻打开封外围,东南方向还没有日军部队迂回,但日军又在阵地的前方补充了一个营的兵力,有坦克和装甲车,正往阵地上集结。
马烟锅拿出梳子梳了头,随手将梳子递给老旦。老旦看了眼二子,见他仔细地擦着子弹,一颗颗压好在弹夹里,便知道二子和自己一样没那么怕了。马烟锅一声令下,部队爬出战壕,悄悄往南跑去。
旷野上黑漆漆的,仿佛末日的阴间。但眼尖耳灵的日军前哨还是发现了动静,闪光弹立刻飞起来,照出巨大的一块白天。战士们在惨白的大地上狂奔,不时有炮弹落下,将倒霉鬼卷入黑暗。掩护分队的火力很快就被日军压制。后面像闹了鬼,大地隆隆地震荡着。老旦惊恐地回头,见三辆铁甲怪物轰隆隆地直冲过来,它犁着地,喷着火,后面跟着大群猫腰的鬼子。老旦想起来这是马烟锅说的坦克了,登时跑得像点着了尾巴的野狗,恨不得蹿出一溜烟儿来。油大麻子的迫击炮手都死了,等鬼子的坦克压过那道战壕,直不隆通开了几炮,机枪也没了动静。
炮火中,战士们心惊肉跳地跑了五里地,挣着命到了河边的陈村。村民不知去向,村子破落不堪。旁边是比带子河宽出不少的小马河,对岸是37军两个加强营的防御阵地。马烟锅派了两个人过河去找兄弟部队,争取炮火增援,再让大家上房掏洞设路障,等着油大麻子带人撤回来。
马烟锅带着老旦和二子趴在村口的一个大凉房上。天亮得也真快,放眼望去,坦克已经碾过了纵深壕沟,正在追着亡命奔跑的一大群弟兄。紧跟着坦克居然上来了一大队鬼子骑兵,人小马却大,两腿儿吊在半空,像是骑着大骡子的山匪。油大麻子扔完了手榴弹,端着一挺机枪,边跑边扫射着。弟兄们一个又一个倒下,剩口气的挣起身子开枪。坦克的链条子卷起漫天的黄土,从或死或活的弟兄们身上辗过,血肉夹在链条里随着轮子飞转。有的弟兄被骑兵踩得面目全非,一个血糊糊的弟兄拉了手榴弹,人和马全炸上了天。
油大麻子戴着钢盔,光膀子挂了一身血,他搀着两个受伤的战士——他几乎是拎着他们。活着的战士们退进了村口,马烟锅开了火。坦克旁的鬼子骑兵挨了个正着,被从房顶高处扫来的弹雨打得像割麦子一样,有的被连人带马压在坦克链子下面。坦克大概怕有埋伏慢下来,炮击着这边的村房,待鬼子步兵号叫着跟上,这些铁家伙又挺着炮筒压过来了。
大家边打边换着地方。鬼子坦克一时没了法子,既钻不进来,又无法从后包抄,只炮管平射猛轰着。鬼子倒是很习惯在村子里作战,挖墙角卸砖头的,一下子就占了不少房子,在高处架起机枪往这边扫。马烟锅命令部队开始过河,该扔的都扔掉,拼命往二十多米远的河对岸游去。老旦看到油大麻子倒下又站起来,他拎着的两个兄弟都被打死了。油大麻子的腿受了伤,被五个日军围住,就像一只野猪被一群狼围住了。他挥着那柄大刀,看着势不可挡,可刺刀还是穿透了他粗壮的身体。油大麻子兀自屹立不倒,一个鬼子稍大意,被他一把攥住了脖子,另一只大手捏碎了他的命根。刺刀挑开了油大麻子的肚子,肥颠颠的下水扑通一声滑坠到地上,顶天立地的油大麻子轰然倒地,砸起沉甸甸的尘土。
李兔子昨晚说:信佛的油大麻子叫庄大毅,徐州人,三十多了还没女人。他平常在村里以杀猪、配猪种为生,偶尔也帮人阉马阉驴。油大麻子挂在嘴边的愿望是日一串日本女人,让东洋娘们儿领教一下他那堪比种猪的货。油大麻子不会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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