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日的战争》第59章


护士语气冰凉,拎起洁白的尿盆,一把掀掉了老旦的被子。老旦甚觉凉爽,这才看到自己光着腚。
“哎呦乖乖……妹子这咋好意思哩?俺自个儿来,你先躲躲?”老旦羞得缩成一团,抱起被子挡着那玩意儿。
“还夹夹缩缩的……俺见的比你见的还多,俺天天见的……什么长短粗细都见过,断成几截的都见过,你还躲躲藏藏的干啥?真个稀罕……”护士说罢,将尿盆在他两腿间一顿,晃着身子出去了。
老旦自觉掉了威风。这娘们儿生猛无畏,寡廉鲜耻,是不好惹的货色。等他完事,这护士又回来了,拿着个长条型的铁盒子。
“把这边胳膊伸出来,量一下血压。”她语气温和了一点。
“妹子俺在什么地方这是?俺的弟兄们哪?”老旦不敢不识抬举。
“这儿是军部医院特护,你的战友们都在这楼里,有几个还过来看过你,哪个都比你好看。”
“哦,那当然哩!照俺娘说的,俺祖宗八辈干的坏事都堆在这张马脸上了,咋能好看哩?”
护士咯咯笑了起来,这说话粗愣的娘们笑得倒不难听。老旦见她汗透衣服,鬓角也滚着汗珠,才感到周遭的热。武汉城像口烧热的巨锅,竟无一丝凉风,窗外的树叶纹丝不动,知了发疯样叫着。老旦能看见医院对面一栋十层楼房,被炸弹活活炸去半边,远处的天空依然灰暗,烟雾和尘土搅和一团翻滚着。老旦想起板子村大旱的一年,也是如此热浪肆虐,将人的意志煎熬干净。战事炽烈,老天爷还火上浇油,偌大的武汉城闷如蒸笼,像再喘几口气就能燃了,窒息了,成腊肉了。老旦不知鬼子怕不怕热,听老人说越是凶猛的东西越怕热,但愿如此。
老旦虽在特护,却并无上次那般要命。肩上一枪,腿上一枪,剩下的都是飞机里撞的,断了两根肋骨,折了一根鼻梁,三颗牙齿成了两半,脖子扭得有点过,估计要十几天才能扭回来。下地是不行的,那一脸麻子的护士还不得把他脑袋拧下来?这里安静得过分,打个喷嚏能吓着自己。老旦躺着无所事事,天花板上连只蚊子都没有。麻子护士不在,这里就和禁闭室一样。老旦吃了睡,睡了吃,想念他的兄弟们。比起和几百个伤兵密密麻麻堆在一起共同哀号、共同欢笑的日子,这病房只给他过分的孤独和不安。他向麻子护士打听弟兄们,她也只会不耐烦地应付几句,竟问不出任何事。老旦一会儿想老婆孩子,一会儿又想阿凤。睁开眼是输液瓶,闭上眼就是乱七八糟的梦,噩梦和鬼子的飞机一样,这些天越来越少,但冷不丁就来那么一场大的。老旦找不到烟锅和烟卷儿,有也不敢抽,憋得放屁都恨不得带出烟味儿。
第三天,麻子护士给老旦换过绷带和输液瓶,把个老旦折磨得龇牙咧嘴。但好赖摘了脖套,登时爽快很多,还得谢谢她。两下中和,老旦决定一言不发,等她走了就下地溜达。走廊里传来整齐的皮鞋声,一听就是三四个军官来了,楼道里的卫兵纷纷吆喝着敬礼。老旦忙打起精神,在床上坐直了。门口一暗,几个军官高高低低钻进来,一个熟悉的人夹在中间,满脸麻子烁烁放光。
“团长!”
老旦惊喜道。铁塔一样的麻子团长微笑着,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麻子团长换了一身夏装制服,三角眼锐利如初。老旦仍要从床上跳下来敬礼,却被麻子护士一把攥住了。
“乱蹦个啥?摔了瓶子你赔啊,你知道现在的药有多金贵么?”麻子护士检查着他手上拔出来的输液针,赌气样又插回去。老旦疼得大叫,瞪着眼要和她翻脸。
“璐颖,你干什么?怎么这么粗鲁?你不能把他当别人那样欺负!”麻子团长板起脸呵斥着麻子护士,老旦左右一看,这两脸麻子果然有关联。麻子护士也不吭气儿,一扭脸就到旁边桌子那儿去了。
“身体怎么样?别和她一般见识。”麻子团长斜了一眼麻子护士。“她是我妹子,叫高璐颖。我特意把你安排在她这层楼,脖子咋样了?上次见你还以为从此就歪了……”麻子团长背着手说。他身后几个军官都是眉宇威严的主儿,只微笑着看着他,看样子比高团长级别还高。老旦没见过这么多大官,坐那儿有些发蒙。
“老旦,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江岸1师的刘师长、陈参谋长;这位是军部作战科的毛科长。他们百忙抽暇,让我带路来看看你们这些英雄……胡参谋本来也要来的,有紧急任务来不成……他让我捎给你这个……”麻子团长掏出来两包烟丝,都是美国货。
老旦在床上挺直身体,规矩地敬了军礼。军官们倒也客气,各个向他回敬了。
“手没事吧?”麻子团长指着他剩了一半的小拇指说。
“不碍事儿。”老旦有些脸红。
刘师长身宽体胖,脑门宽阔结实得砖头一样,他操着奇怪的口音:“想不到你们还能回来,有那么十来天的,武汉上空真不见鬼子的飞机,咱们的部队打了几次放心仗,把鬼子打得够惨。你还不知道吧?武汉的老百姓都给你们编了评书了!”
“大概是因为你们带回来的东西,这些天鬼子一下子收缩了……这几天的进攻……也有点不着调,我们适时打了反击……本来要顶不住的地方,一下子又巩固了……”陈参谋长也是南方人,语气更像个书生,细声细气,但仿佛伤了风,说几句话就吸溜下鼻子,最后来了个大的喷嚏,震得窗帘一颤。
“等你们伤好了,要把这次奇袭的战斗经验总结下来,向全军各部认真推广,我们会派几个秘书来帮你整理的。各报社的记者们都盯着你们,但考虑到你们的安全,就不声张了,你知道,武汉的鬼子特工可多了……”毛科长名如其人,长了个大络腮胡子,手背上也长满了黑色的寒毛,刀锋样的眼睛锐光迸射,一看就不是个简单的角色。
“谢谢各位长官!这次行动成功,那都是杨连长和胡参谋的功劳,大家都没想那么多……俺也只是碰巧捡回条命……团长,一共回来多少个弟兄?”
“上飞机十个,飞机上又死了两个,降落时候死了一个,现在连你只剩下七个了,都在这儿。”
“那我身上的本子……”
“保存得很好,很有用,鬼子的机器也还好……这些东西一下飞机就拿去军部了。”毛处长说。
“可惜了那个俘虏……”老旦自言自语,他记得这个小泉被鬼子的炮弹炸飞了,装在麻袋里掉进水,就和村里淹死一条狗似的。想起那个场景,他也想起了落入水中的杨铁筠和那些战士,脸就耷拉下来,摸着输液而发青的手背发愣。
麻子团长似乎明白他的心思,轻声道:“杨上尉机智过人,鬼子也必不想杀他,或许还活着……”见老旦没反应,他又说,“军部很快就有嘉奖,牺牲的弟兄们家里也会有抚恤。武汉现在的战况一日三变,前线非常激烈,鬼子和我们都打疯了,部队……需要你们。”麻子团长说最后一句时咬了牙,说得老旦心里一紧,但他懂得,他的弟兄们,真的一个个都打光了呦,他或许已经是个光杆儿的团长了。
“是!团长,俺的伤不碍事,很快就能归队……就是……长官们,别忘了弟兄们……”老旦说出这话,眼睛就红了。他见高昱那个麻子妹也扭过脸看,就低下了头。
“放心吧,老旦少尉,我们一个都不会忘……”刘师长说得郑重。老旦惊讶地听到自己成了军官,忙敬礼道谢。麻子团长跟着补了一句:“特别时期,就不再给你戴牌子了,省的我再扎着你。”
受此殊荣,老旦竟无兴奋,只觉得更深之愧疚。能从阎王殿捡回命,都是弟兄们一个个救的,一百多人长途奔袭,将鬼子机场炸得天翻地覆。去的时候个个生龙活虎,憧憬着凯旋而归的荣耀。可转眼之间,只苟活下来七个,这是怎样的牺牲?怎样的悲痛?如此年轻有为的杨铁筠,一个铁定的未来的将军,就这样壮烈在冰冷的湖水中?而自己这个啥也不是的农民,一个被抓来的炮灰,一个只想回家的庄稼汉,却屡次活过阎王的铡刀?这没有道理,按袁白先生的话是天理难容,按翠儿的话,这简直就是扯鸡巴蛋嘛?
悲伤之余,老旦腾地浮起更深的恐惧,这恐惧告诉他,你的死去只是早晚,眼下的幸运绝非永久的命数,就像梦到和马烟锅在阎王殿那一场,你早晚会和他们相见的。他看不到战争的尽头,再多一次侥幸又如何?升了少尉、上尉又如何?杨铁筠说过,就这一年半里,他在黄埔军校的校友们就死掉一多半了,一个个都是战死的。如今他也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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